十一 正邪兩賦

關燈
曹雪芹不一定就有"天理教徒思想",他也未必會是能夠挺身執刃、實行"犯阙"的那種英雄人物;可是他卻具有另一種類型的"叛逆"思想和性格,同樣值得我們注意。

    沒有了這種思想和性格,他之寫作《紅樓夢》小說便成為不可能的、難以想象的事情了。

     他這種思想和性格是什麼樣子的呢?要全面地回答這個問題,結果應該是一部稱為《紅樓夢主題思想研究》的厚厚的專著(因為《紅樓夢》是這個作家留給我們的唯一的一部著作),這冊小書實在是無法包括這個巨大工作。

    但是我們這裡如就一兩點來談談,卻是可以而且也應該的。

     讀者都記得,《紅樓夢》開卷不久,就寫下了以下一段重要的話: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

    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桧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

    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

    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沛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内,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動搖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适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相不肯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摠(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

    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廷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遊、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莺、朝雲之流:此皆異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

    ……"讀了這一大段議論,我們很容易地會聯想到明代中葉進步思想家呂坤(字叔簡,河南甯陵人,1536-1618)的一些哲學思想:"天地萬物,隻是一氣聚散,更無别個。

    形者,氣所附以為凝結;氣者,形所托以為運動。

    無氣則形不存,無形則氣不住。

    ""氣者,形之精華;形者,氣之渣滓。

    故形中有氣,無氣則形不生;氣中無形,有形則氣不載。

    故有無形之氣,無無氣之形。

    "特别是:"無極之先,理氣渾淪而不分;氣化之後,善惡同源而異流。

    ……氣運之天,後天也,有三。

    一曰中正之氣:一陰一陽,純粹以精,極精極厚,中和之所氤氲,秀靈之所鐘毓;人得之而為聖、為賢,草木得之而為椿桂芝蘭,鳥獸得之而為麟鳳龜龍、驺虞鸑鷟。

    二曰偏重之氣:孤陰孤陽,極濁極薄,各恣其有餘,各擅其所能,為邪為毒;人得之而為愚、為惡,草木得之而為荊棘樗栎、鈎吻斷腸,鳥獸得之而為袅鸩豺虎、虺蝮蜒■。

    三曰駁雜之氣:多陰多陽,少陰少陽,不陰不陽,或陰陽雜揉而不分,為昏、為亂,為細、為浮;人得之而為蚩、為庸,草木得之而為虛散纖茸,鳥獸得之而為羊豕燕雀、蠛蠓蜉蝣之屬。

    ""純粹不雜之謂理,美惡不同之謂氣。

    ……降恒而命之,聽其所着:着于清淑之氣,則為上智;着于頑濁之氣,則為下愚;着于駁雜之氣,則有美有惡;着于紛纭之氣,則為庸衆。

    均帝衷也,而禀受殊,所值之氣則然,非恒性之啬也。

    "(注:以上所引分見呂坤《呻吟語》與《去僞齋文集》中《說天》《論性》。

    ) 曹雪芹借賈雨村之口所表達的那種看法,和上引這些話來比并而觀,就有着令人注目的相似點甚至共同點。

    不過,我們并不能僅就字面上的某些近似之處來牽合比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