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虎傳
關燈
小
中
大
隴西李征，皇族子，家于虢略。征少博學，善屬文。弱冠從州府貢焉，時号名士。天寶十載春于尚書右丞楊沒榜下登進士第。後數年，調補江南尉。征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嘗郁郁不樂。每同舍會，既酣，顧謂其群官曰：&ldquo生乃與君等為伍耶！&rdquo其僚佐鹹嫉之。及謝秩，則退歸閉門，不與人通者近歲馀。
後迫衣食，乃具妝東遊吳楚之間，以幹郡國長吏。吳楚人聞其聲固久矣。及至，皆開館以俟之。宴遊極歡。将去，悉厚遺以實其囊橐。征在吳楚且周歲，所獲饋遺甚多。西歸虢略。未至，舍于汝墳逆旅中。忽被疾發狂，鞭捶仆者。仆者不勝其苦。如是旬馀，疾益甚。無何，夜狂走，莫知其适。家僮迹其去而伺之，盡一月而征竟不回。于是仆者驅其乘馬，挈其囊橐而遠遁去。
至明年，陳郡袁傪以監察禦史奉诏使嶺南，乘傳至商于界。晨将發，其驿者白曰：&ldquo道有虎暴而食人，故過于此者，非晝而莫敢進。今尚早，願且駐車，決不可前。&rdquo傪怒曰：&ldquo我天子使，衆騎極多，山澤之獸能為害耶？&rdquo遂命駕去。行未盡一裡，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驚甚。俄而虎匿身草中，人聲而言曰：&ldquo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rdquo傪聆其音似李征。傪昔與征同登進士第，分極深，别有年矣。忽聞其語，既驚且異，而莫測焉。遂問曰：&ldquo子為誰？得非故人隴西子乎？&rdquo虎呻吟數聲，若嗟泣之狀。已而謂傪曰：&ldquo我李征也。君幸少留，與我一語。&rdquo傪即降騎。因問曰：&ldquo李君，李君，何為而至是也？&rdquo虎曰：&ldquo我自與足下别，音問曠阻且久矣。幸喜得無恙乎，今又去何适？向者見君，有二吏驅而前，驿隸挈印囊以導。庸非為禦史而出使乎？&rdquo傪曰：&ldquo近者幸得備禦史之列，今乃使嶺南。&rdquo虎曰：&ldquo吾子以文學立身，位登朝序，可謂盛矣。況憲台清峻，分乣百揆，聖明慎擇，尤異于人。心喜故人居此地，甚可賀。&rdquo傪曰：&ldquo往者吾與執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異于常友。自聲容間阻，時去如流，想望風儀，心目俱斷。不意今日，獲君念舊之言。雖然，執事何為不我見，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豈當如是耶？&rdquo虎曰：&ldquo我今不為人矣，安得見君乎？&rdquo傪即诘其事。虎曰：&ldquo我前身客吳楚，去歲方還。道次汝墳，忽嬰疾發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據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厘毛生焉。又見冕衣而行于道者、負而奔者、翼而翺者、毳而馳者，則欲得而啖之。既至漢陰南，以饑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由此率以為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祗，一日化為異獸，有腼于人，故分不見矣。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執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薮，永謝人寰，躍而籲天，俯而泣地，身毀不用。是果命乎？&rdquo因呼吟咨嗟，殆不自勝，遂泣。傪且問曰：&ldquo君今既為異類，何尚能人言耶？&rdquo虎曰：&ldquo我今形變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難盡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無狀之咎，亦其願也。然君自南方回車，我再值君，必當昧其平生耳。此時視君之軀，猶吾機上一物。君亦宜嚴其警從以備之，無使成我之罪，取笑于士君子。&rdquo又曰：&ldquo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将有所托，其可乎？&rdquo傪曰：&ldquo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願盡教之。&rdquo虎曰：&ldquo君不許我，我何敢言？今既許我，豈有隐耶？初我于逆旅中，為疾發狂。既入荒山，而仆者驅我乘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尚在虢略，豈念我化為異類乎？君若自南回，為赍書訪妻子，但雲我已死，無言今日事。幸記之！&rdquo又曰：&ldquo吾于人世且無資業，有子尚稚，固難自謀。君位列周行，素秉夙義，昔日之分，豈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時赈其乏，無使殍死于道途，亦恩之大者。&rdquo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ldquo傪與足下休戚同焉，然則足下子亦傪子也。當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rdquo虎曰：&ldquo我有舊文數十篇未行于代，雖有遺稿，盡皆散落，君為我傳錄，誠不敢列人之阈，然亦貴傳于子孫也。&rdquo傪即呼仆命筆，随其口書，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遠。傪閱而歎者再三。虎曰：&ldquo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傳乎？&rdquo又曰：&ldquo君銜命乘傳，當甚奔迫。今久留驿隸，兢悚萬端。與君永訣，異途之恨，何可言哉？&rdquo傪亦與之叙别，久而方去。傪自南回，遂專命持書及摚赙之禮，寄于征子。月馀，征子自虢略來京詣傪門，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後傪以己俸均給征妻子，免饑凍焉。傪後官至兵部侍郎。
後迫衣食，乃具妝東遊吳楚之間，以幹郡國長吏。吳楚人聞其聲固久矣。及至，皆開館以俟之。宴遊極歡。将去，悉厚遺以實其囊橐。征在吳楚且周歲，所獲饋遺甚多。西歸虢略。未至，舍于汝墳逆旅中。忽被疾發狂，鞭捶仆者。仆者不勝其苦。如是旬馀，疾益甚。無何，夜狂走，莫知其适。家僮迹其去而伺之，盡一月而征竟不回。于是仆者驅其乘馬，挈其囊橐而遠遁去。
至明年，陳郡袁傪以監察禦史奉诏使嶺南，乘傳至商于界。晨将發，其驿者白曰：&ldquo道有虎暴而食人，故過于此者，非晝而莫敢進。今尚早，願且駐車，決不可前。&rdquo傪怒曰：&ldquo我天子使，衆騎極多，山澤之獸能為害耶？&rdquo遂命駕去。行未盡一裡，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驚甚。俄而虎匿身草中，人聲而言曰：&ldquo異乎哉，幾傷我故人也！&rdquo傪聆其音似李征。傪昔與征同登進士第，分極深，别有年矣。忽聞其語，既驚且異，而莫測焉。遂問曰：&ldquo子為誰？得非故人隴西子乎？&rdquo虎呻吟數聲，若嗟泣之狀。已而謂傪曰：&ldquo我李征也。君幸少留，與我一語。&rdquo傪即降騎。因問曰：&ldquo李君，李君，何為而至是也？&rdquo虎曰：&ldquo我自與足下别，音問曠阻且久矣。幸喜得無恙乎，今又去何适？向者見君，有二吏驅而前，驿隸挈印囊以導。庸非為禦史而出使乎？&rdquo傪曰：&ldquo近者幸得備禦史之列，今乃使嶺南。&rdquo虎曰：&ldquo吾子以文學立身，位登朝序，可謂盛矣。況憲台清峻，分乣百揆，聖明慎擇，尤異于人。心喜故人居此地，甚可賀。&rdquo傪曰：&ldquo往者吾與執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異于常友。自聲容間阻，時去如流，想望風儀，心目俱斷。不意今日，獲君念舊之言。雖然，執事何為不我見，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豈當如是耶？&rdquo虎曰：&ldquo我今不為人矣，安得見君乎？&rdquo傪即诘其事。虎曰：&ldquo我前身客吳楚，去歲方還。道次汝墳，忽嬰疾發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據地而步，自是覺心愈狠，力愈倍。及視其肱髀，則有厘毛生焉。又見冕衣而行于道者、負而奔者、翼而翺者、毳而馳者，則欲得而啖之。既至漢陰南，以饑腸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盡。由此率以為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負神祗，一日化為異獸，有腼于人，故分不見矣。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執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薮，永謝人寰，躍而籲天，俯而泣地，身毀不用。是果命乎？&rdquo因呼吟咨嗟，殆不自勝，遂泣。傪且問曰：&ldquo君今既為異類，何尚能人言耶？&rdquo虎曰：&ldquo我今形變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難盡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無狀之咎，亦其願也。然君自南方回車，我再值君，必當昧其平生耳。此時視君之軀，猶吾機上一物。君亦宜嚴其警從以備之，無使成我之罪，取笑于士君子。&rdquo又曰：&ldquo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将有所托，其可乎？&rdquo傪曰：&ldquo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願盡教之。&rdquo虎曰：&ldquo君不許我，我何敢言？今既許我，豈有隐耶？初我于逆旅中，為疾發狂。既入荒山，而仆者驅我乘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尚在虢略，豈念我化為異類乎？君若自南回，為赍書訪妻子，但雲我已死，無言今日事。幸記之！&rdquo又曰：&ldquo吾于人世且無資業，有子尚稚，固難自謀。君位列周行，素秉夙義，昔日之分，豈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時赈其乏，無使殍死于道途，亦恩之大者。&rdquo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ldquo傪與足下休戚同焉，然則足下子亦傪子也。當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rdquo虎曰：&ldquo我有舊文數十篇未行于代，雖有遺稿，盡皆散落，君為我傳錄，誠不敢列人之阈，然亦貴傳于子孫也。&rdquo傪即呼仆命筆，随其口書，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遠。傪閱而歎者再三。虎曰：&ldquo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傳乎？&rdquo又曰：&ldquo君銜命乘傳，當甚奔迫。今久留驿隸，兢悚萬端。與君永訣，異途之恨，何可言哉？&rdquo傪亦與之叙别，久而方去。傪自南回，遂專命持書及摚赙之禮，寄于征子。月馀，征子自虢略來京詣傪門，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後傪以己俸均給征妻子，免饑凍焉。傪後官至兵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