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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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令人佩服的優點。

    我可沒有帶着一雙如偵探般随時警戒的目光來旅行,相反地,總是蔫着腦袋望着自己的腳下走路。

    然而,我的耳畔卻時常傳來低聲嚅嗫,告訴我命定的歸途,而我也深信不疑。

    我所謂的發現,就是這種沒有理由,也沒有形式,極度主觀的東西。

    我其實并不在意誰怎麼了、誰又講了什麼,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哪輪得到我這樣的人置喙呢?總之一句話,我眼裡看到的并不是現實。

    “所謂的現實,應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強迫人家相信它。

    ”這段神秘的話,我在旅行手劄裡寫過兩遍。

     我原想謹言慎行,結果仍是抒發了蹩腳的感慨。

    我的思維亂成一團,多半時候連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甚至還會撒謊,所以我很讨厭剖析自己的心情,總覺得那是顯而易見的拙劣僞裝,直教我羞于見人。

    我明知道事後肯定會懊悔不已,可一興奮起來仍不惜“鞭撻鈍舌”,噘起嘴來叨叨不休、語無倫次,緻使聽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憫。

    這恐怕也是我宿命裡的一種悲哀。

     所幸,我在那個夜晚非但沒有抒發蹩腳的感慨,更違背了芭蕉俳聖的遺訓,并未閉目養神,而是欣賞着眼前那座最喜歡的螃蟹小山,和大家暢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

    N君那位嬌小幹練的夫人見我始終隻拿眼欣賞桌上的螃蟹小山卻遲遲不動手,猜我一定是嫌剝蟹殼太費事,于是利索地親手為我剝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來的蟹殼裡,宛如一種叫作水果什麼的,就是那種保有水果原來形狀、香氣撲鼻的甘涼凍糕(15),就這麼忙着一隻接一隻地張羅給我吃。

    我想,這些仿佛剛摘下來的果實般新鮮清甜的螃蟹,應該都是今天早上剛從蟹田海邊捕上岸來的。

    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飯的自我戒律,一連吃了三四隻。

    這一晚,夫人給每位來客都送上了佳肴,連本地人都對這頓豐盛的飯菜連聲贊歎。

    當那些頭面人物離開之後,我與N君便從内廳換到了起居室,繼續舉杯對飲。

    這在津輕叫作“續席”,或許津輕腔讀起來略有差異,總之就是家有喜事時,等到盈門賀客都回去了以後,剩下幾個自家人就着沒吃完的飯菜聚在一起同歡。

    N君的酒量比我還好,因此誰都不會酒後失态。

     “話說回來……”我長歎一聲,“你還是那麼能喝啊!這也難怪,畢竟你是我師父嘛。

    ” 老實說,教我喝酒的人正是這位N君,這話絕無半點虛假。

     “嗯。

    ”N君端着酒杯,一臉正經地點頭,“這件事我也想過很多次了。

    每回你喝酒誤了事,我就感到自責,真的好難過。

    不過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換個想法——就算沒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遲早也會變成酒鬼的,根本不幹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這樣,你說得沒錯!這絕不是你的責任!很好,說得對極啦!” 夫人稍後也來和我們一起聊談兩家孩子的事,氣氛融洽的續席就這麼持續下去,直到突如其來的一聲雞啼報曉,我這才大吃一驚,趕緊回到卧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剛醒來便聽到青森市T君的聲音。

    他依約搭乘一早的巴士來找我了。

    我當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

    隻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氣百倍。

    T君還帶來了青森醫院一位喜歡小說的同事,還有該醫院蟹田分院的S事務長也一道前來。

    後來在我洗臉的時候,從三廄附近的今别又來了另一位也喜歡小說的M先生。

    他好像是聽N君說我來蟹田,于是帶着羞澀的笑容過來了。

    M先生與N君、T君以及S事務長彼此好像都認識。

    他們已經談妥待會兒就去蟹田山賞櫻。

     觀瀾山(16)。

    我照樣穿上那件紫色的夾克外套、纏上綠色的綁腿出門了,可其實不必穿戴得這般煞有介事,因為觀瀾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滿一百米。

    不過,這座小山的視野倒是相當不錯。

    那天陽光耀眼,天氣特别晴朗,連一絲風都沒有,可以遠眺青森灣對面的夏泊岬,連隔着平館海峽的下北半島都近在眼前。

    一提起東北的海,南方人也許會想象是一片旋渦暗礁、怒濤驚天的惡海;實際上,蟹田這一帶的海象非常平靜,水色淺、鹽分淡,還隐隐飄着海潮的香味。

    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幾乎和湖水沒有兩樣。

    至于水深,基于國防因素,我想還是不提為好。

    總之,浪花溫柔地一波波拍撫着沙灘。

    海邊不遠處架起了許多漁網,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撈到漁獲,諸如螃蟹、烏賊、鲽魚、青花魚、沙丁魚、鳕魚、魚等各種魚鮮。

     這座村莊仍舊和往昔一樣,魚販每天清早都拉着裝滿了魚鮮的大闆車沿街叫賣,扯開嗓門叫罵似的大喊:“烏賊呀青花來喔!呀青葉來喔!鲈魚呀和花鲫來喔!”本地的魚販隻像這樣叫賣當天捕獲的魚鮮,絕不出售前一天賣剩的魚鮮。

    那些剩貨也許都送到外地去了。

    村裡的人隻吃當日現捕的活魚。

    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麼一天沒出海,整個村子連一條魚都見不到,村民們隻得将就吃魚幹和山菜。

    這種情況并非僅僅出現在蟹田,連外濱一帶的漁村,甚至遠及津輕西海岸的漁村也都是這樣的。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豐富。

    蟹田不僅是座海邊的小村,還有平原和山丘。

    津輕半島的東海岸由于山勢逼近海濱,缺乏平原,連山坡上能開墾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過山脊到津輕半島西部寬廣的津輕平原居住的人們,就把這個外濱地區叫作“山陰”(亦即“山後”的意思),我覺得這個語意中多多少少透着一點同情。

    不過,至少蟹田這地方還擁有毫不遜于西部的肥沃田野。

    要是蟹田的居民發現自己竟讓西部居民感到憐憫,隻怕會被逗得咯咯發笑吧。

    蟹田有一條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緩,為此地灌溉出一片廣大的農田。

    不過這一帶盡管東風迅猛、西風強勁,歉收的年度也不少,隻是不至于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貧瘠。

     從觀瀾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猶如一條長蛇蜿蜒,入春後已犁過地的水田靜靜地在河流兩岸鋪展開來,形成了豐饒而備感慰藉的景觀。

    這座山丘屬于奧羽山脈一部分的梵珠山脈。

    這條山脈由津輕半島的頸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島頂端的龍飛岬才沒入海裡。

    一連串高度自兩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綿延,而聳立于觀瀾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倉嶽,則與增川嶽同為這條山脈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僅七百米上下。

    不過,總有掃興的實用主義者講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樹則貴。

    ”因此,津輕人完全不必因山脈低矮而覺得難為情,因為這條山脈可是全國屈指可數的扁柏産地! 事實上,津輕人足以為傲的傳統物産根本不是什麼蘋果,而是扁柏。

    明治(17)初年,美國人帶來蘋果種子在這裡試種,後來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從法國傳教士那裡學到了法式剪枝法後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開始紛紛投入蘋果的栽種。

    至于全國周知蘋果為青森名産,則已是大正時期以後的事了。

    青森蘋果雖不像東京的雷門米香,或是桑名(18)的烤文蛤那一類輕巧的“特産”,卻遠遠不及紀州半島柑橘的曆史。

    我覺得關東人和關西人一提到津輕就想到蘋果,似乎對這裡的扁柏林不太了解。

    津輕山巒枝繁葉茂,縱于隆冬時節仍是青翠如霧,或許青森的縣名便是起源于此。

    相傳這裡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19)出版的《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亦有記載: 津輕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輕為信之德業,自那時以來,于嚴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郁郁蒼蒼,并被稱為我國之造林示範區。

    天和(20)與貞享(21)年間,植林于津輕半島沿日本海岸數裡之沙丘間以避海風,并助岩木川下遊地區之拓荒。

    此外,藩府承襲此項方針,緻力于植樹造林,也使得寬永(22)年間,屏風樹林終于培育成功,繼而開墾了八千三百多公頃之耕地。

    從此,藩内各地持續大力造林,最終擁有百餘處大規模之藩有林。

    及至明治時代,政府重視林政,青森縣扁柏林于是廣為世人啧啧稱歎。

    此地木材極适各種土木建築,尤具抗潮特性。

    木材産量豐富,搬運便捷,因而愈發受到重視,年産額高達十四萬五千立方米。

     由于這部文獻出版于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産量應該已是當時的三倍左右。

    以上是對整個津輕地方扁柏樹林的記述,但并不能以此作為蟹田地方的驕傲。

    不過,從觀瀾山頂眺望到的蓊郁群峰,是整個津輕地區最為茂密的森林地帶。

    前述《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中,還登載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