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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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橋上從愣怔中回過神來以後,這股寂寞的感覺令我雀躍不已。

    當我沉浸在這股興奮之際,仍不忘思考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我踩着咔嗒咔嗒的鞋聲渡橋,種種往事随之湧上心頭,繼而聯翩浮想。

    到最後,我歎着氣這樣想:我能成個大人物嗎? (中略) 無論如何,我在心中語帶強迫地告訴自己:你必須比其他人更優秀才行!事實上我真的努力苦讀了。

    自從升上三年級起,我在班上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雖說既要名列前茅,又不被譏為隻會考試的書呆子并不容易,可我不但沒有受到這樣的嘲諷,甚至握有擺平同學的竅門,就連一個綽号“章魚”的柔道主将都對我言聽計從。

    有時候我會指着擱在教室角落的大紙屑罐,對他說:“章魚,還不快鑽進罐裡去?(11)”他便依言照做,邊笑邊把腦袋瓜伸進去,那笑聲在紙屑罐裡發出古怪的回音。

    班上長相俊美的同學們大都對我同樣百依百順,甚至連我拿剪成三角形或六角形或花瓣狀的膏藥貼在自己滿臉的痘痘上,也沒有任何人敢譏笑我。

     那些痘痘委實讓我煩心不已。

    那個時期,我的痘痘一天多過一天。

    我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第一件事便是伸出手掌探觸臉上痘痘的變化。

    雖然我買來各式各樣的藥膏,卻始終不見起色。

    去藥店買藥時,我都得把那種藥膏的名稱寫在紙條上拿去詢問,佯裝是受托前來買藥的。

    在我眼中,那些痘痘象征着情欲,令我羞愧得感到前途一片黯淡,甚至想過不如一死百了。

    家裡人對我這張臉的惡評,同樣到了一個極緻的地步。

    聽聞我那位已出嫁的大姐甚至說過:不會有人願意嫁給阿治的!我隻能一股勁兒地拼命抹藥祛痘。

     弟弟也為我的痘痘很是憂心,曾經好幾度替我去買藥。

    我跟弟弟從小感情不睦,在弟弟考中學時我甚至暗自祈求他落榜,直到兄弟倆一同離鄉背井之後,我才逐漸懂得弟弟的善良。

    弟弟長大之後變得沉默寡言,十分内向。

    他也時常寫些小品文投稿到我們的同人雜志,但内容無非是無病呻吟。

    與我的成績相較,他對自己略遜一籌的分數感到非常苦惱,我若出言安慰,隻會惹得他愈發不悅。

    還有,他也相當厭惡自己的發際線形似富士山的美人尖,并且深信就是因為額頭太窄,所以腦袋瓜才不靈光。

    唯獨這個弟弟,我願意包容他的一切。

    當時的我與人相處的模式,不是隐瞞一切,便是開誠布公,隻有這兩個極端。

    我們兄弟倆可說是暢所欲言,無話不談。

     在某個看不到月亮的初秋夜晚,我們來到了港口的碼頭,迎着拂過海峽的涼風,聊着紅絲線的傳說。

    那是學校的國文教師在課堂上講給我們學生的一個故事:“我們右腳的小趾上系着一條看不見的紅絲線,它的另一端往遠方長長地延伸出去,系在某個女孩的同一根腳趾上。

    無論兩人相隔多麼遙遠,抑或多麼接近,甚至是在大街上遇見,這條紅線都不會纏成一團,而我們命中注定要娶到那個女孩當媳婦兒。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相當興奮,一回到家裡立刻講給弟弟聽了。

    這天晚上,我們同樣在海浪的拍打和海鷗的叫聲中,聊起了這個故事。

    我問弟弟:“你的夫人這時候在做什麼呢?”他用雙手抓着碼頭的欄杆晃搖了兩三下,難為情地說:“她正走在院子裡呢。

    ”我覺得那種腳上趿着在院子裡穿的大木屐、手中輕執團扇、凝目欣賞夜來香的少女,跟弟弟特别般配。

    接下來輪到我說自己的妻子了,可我隻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說了句:“她系着一條紅腰帶……”然後便語塞了。

    橫渡海峽的渡輪宛如一間龐大的旅舍,許許多多的艙房都亮着黃色的燈光,從海平面緩緩地出現。

     兩三年後,我這個弟弟死了。

    我們還在一起念書時,特别喜歡去那座碼頭。

    即便在下雪的冬夜,我們兄弟倆依然打着傘去那座碼頭。

    雪,靜靜地飄落在港口深不見底的海上,那情景真是美極了。

    近來連青森港亦是船舶輻辏,那座碼頭也塞滿了船隻,根本毫無景觀可言。

    還有,那條酷似東京隅田川的寬廣大河,即是流經青森市東部的堤川,它會在前方不遠處注入青森灣。

    我所謂的河流,充其量隻是堤川流入大海前的一小段,而其緩慢的流速,仿佛格外躊躇不前,甚至就快倒流回來。

    我望着那段緩慢的河流茫然愣怔。

    若是用個顯擺的比喻,可以說我的青春也仿佛是河水流入海裡之前一樣。

    也因此,在青森生活的這四年,成為我難以忘懷的時光。

    關于青森的回憶,大抵就是如此了。

    此外,位于青森市以東十二公裡左右,一處名為淺蟲溫泉的海邊,同樣是我永遠難忘的地方。

    在此再次摘錄同一篇小說《回憶》裡的一節: 入秋之後,我帶着弟弟從那座城市出發,前往搭乘火車三十分鐘左右即可抵達的一處位于海邊的溫泉勝地。

    家母帶着我那染病初愈的小姐姐,在那裡租了一間屋子,希望借由浸泡溫泉幫她調養身子。

    我在那裡住了好久,努力準備升學考試。

    我向來被稱作秀才,為了保有這頂頭銜,非得在中學四年級考進高中,讓大家瞧瞧不可。

    但是,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抗拒上學,并且日益嚴重,然而在無形壓力的驅趕下,我依舊繼續奮發苦讀。

    我天天都從那裡搭火車上學。

    到了星期天,朋友們會來找我玩,我們必定會一起去郊遊,在海邊找一塊平坦的岩石,擱上鍋煮肉和啜飲葡萄酒。

    弟弟嗓音優美又會唱很多新歌,我們要弟弟教唱後齊聲合唱,玩累了就在那塊岩石上睡覺,一睜開眼卻赫然驚覺海面漲潮,原先與陸地相連的岩石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離島,我們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中呢。

     或許這時候可以來上一句俏皮話——我的青春終于要流入大海了!淺蟲一帶的海水盡管清澈見底,但這裡的住宿質量卻有待商榷。

    坐落在天寒地凍的東北漁村的旅舍,理所當然具有漁家的野趣,絕不該有所苛求,但分明是鄉下,卻給人一種世故而滑頭的感覺,好似一隻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實在教人坐立難安。

    該不會僅隻我一個人感受到那股難以忍受的傲慢吧?話說回來,正由于那裡是故鄉的溫泉勝地,我才敢口無遮攔地說些難聽話。

    雖然我最近沒住過這處溫泉鄉,希望住宿費用不會貴得讓人咋舌,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顯然說得有些過火了。

    我已經好久沒在這裡住宿,隻在搭火車經過時,由窗口眺望這座小鎮的家家戶戶。

    這段有感而發隻是憑着貧窮藝術家一點點的直覺,并沒有任何根據,所以,我并不想把自己這個直覺強加于讀者身上,甚或希望讀者最好别相信我的直覺。

    我想,今天的淺蟲必定已然改頭換面,再度成為一處不喜張揚的休養勝地了。

    此時,我腦中忽而掠過一個疑問:會不會是青森市一些血氣方剛的風流客,在某個時期促使這座天寒地凍的溫泉鄉莫名地爆紅呢?那些人身在茅屋卻沉醉于淺薄的幻想當中,以為縱如熱海、湯河原的旅館老闆娘也不過如此呢?這些話不過是我這個偏執的窮文人,近來在旅途中常搭火車經過這座充滿回憶的溫泉鄉卻沒有下車,于是借此一隅發發牢騷罷了。

     津輕一帶的溫泉勝地以淺蟲溫泉最有名,其次或許是大鳄溫泉。

    大鳄位于津輕的南端,接近青森和秋田的縣界。

    比起溫泉勝地的名聲,這裡的滑雪場更是享譽全日本。

    大鳄的溫泉由山麓流出,此處仍保有津輕藩的曆史遺韻。

    我的至親們經常來這裡泡溫泉舒展身心,我少年時代也常來這邊,印象卻不如淺蟲溫泉那段日子來得鮮明。

    話說回來,盡管在淺蟲溫泉的一幕幕往事記憶猶新,倒未必都是愉快的回憶;對大鳄溫泉的記憶雖然模糊,反而卻十分教人懷念。

    不曉得是否一處傍海,另一處依山的緣故。

    我已有将近二十年不曾造訪大鳄溫泉了,如今舊地重遊,會否亦如淺蟲溫泉一樣,帶給我猶如都市的殘杯冷炙過後的宿醉呢?我無論如何都沒法揮開對此地的依戀。

    跟淺蟲相比,這裡與東京的交通相當不便,這一點對我來說,反而是祈求它保有原貌的唯一寄托。

    這座溫泉鄉的附近還有個叫碇關的地方,是舊藩時代津輕與秋田之間的關卡,所以這一帶的曆史遺迹也很多,想必亦根深蒂固地留下了津輕人昔日的生活樣貌。

    我因而認為,這裡不會那麼輕易地遭到都市的現代化侵襲。

    另外,還有最後的一線希望是,從此地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