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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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S事務長家回到N君家之後,N君和我又喝了些啤酒。

    這天晚上,T君也一起留宿在N君家,三個人一同睡在裡屋。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N君還在熟睡的時候,T君已搭乘巴士回青森了,想必他工作很忙。

     “剛才他咳嗽了吧?”我對N君說道。

     T君在起身打理時輕輕咳了幾聲,我雖還沒醒,卻聽得很清晰,并且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所以起床後便問了N君。

     這時也醒過來的N君一邊穿褲子,一邊神情嚴肅地應道:“嗯,他咳嗽了。

    ” 一般而言,酒鬼在沒喝酒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非常嚴肅。

     “咳嗽的聲音不大對勁哪!”N君和我一樣,雖然還在睡夢當中,但也清楚地聽到了咳嗽聲。

     “靠意志力戰勝呀!”N君用激勵的口吻抛出這麼一句,系上了褲腰帶,“我們兩個現在不也都治好了嗎?” N君和我都曾和呼吸道的疾病搏鬥了好一段日子。

    N君以前哮喘很厲害,現在看來已經徹底痊愈了。

     我在這趟旅行出發前,曾答應某家專為“滿洲”(1)士兵發行刊物的雜志社寫部短篇小說,截稿日期就在這一兩天,因此我向N君借用裡屋,利用今天到明天整整兩天的時間來趕稿。

    在這期間,N君則待在另一座屋子的碾米廠工作。

    到了第二天傍晚,N君來到我寫稿的房間。

     “寫好了嗎?至少寫完兩三張了吧?我再有一個小時就做完了。

    這兩天幹了整整一星期份兒的活計。

    一想到做完以後就能和你玩樂,我就幹勁十足,工作效率倍增。

    再一下下就完了!加足馬力沖刺吧!”說完,他馬上回去碾米廠。

    但是不到十分鐘,他又進來我的房間了。

     “寫好了嗎?我再一下子就做完了。

    最近機器運轉很順利。

    你應該還沒參觀過我的碾米廠吧?那裡髒得很哩!我看還是别進去吧。

    總之,加油啊!我就在工廠那邊喲!”說完,他便回廠裡去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就連反應遲鈍的我,此時也總算明白過來:想必N君很想讓我親眼看到他在碾米廠裡勤奮工作的模樣,所以才故意說他快做完了,讓我趁他還沒收工之前過去見識見識。

    當我察覺到他的用意之後,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連忙把稿子收一收,過了馬路到對面的碾米廠。

    N君罩着一件滿是補丁的燈芯絨外套,雙手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座飛速旋轉、教人看得頭昏眼花的龐大碾米機旁。

     “這裡好熱鬧啊!”我大聲說道。

     N君回過頭來,開心地笑了。

     “稿子寫完了嗎?太好了!我這邊也快了。

    進來吧!直接穿木屐進來就行。

    ” 雖然N君說不必換鞋,可我好歹也長了腦子,知道不可以趿着木屐就踏進碾米廠裡。

    就連N君自己,也換上了幹淨的草屐。

    我東瞧瞧西望望,就是沒看到室内穿的草屐,隻得站在門口傻笑。

    我雖想過不如赤腳進去,卻又覺得恐怕N君會很過意不去,我這舉動反倒顯得矯揉造作,因此也沒敢打赤腳。

    每當我做些符合常識的正确行為時,總是覺得難為情。

    這是我的壞毛病。

     “這台機器好大啊!你居然一個人就能操作呢!” 我這話并不是奉承,而是因為曉得N君跟我一樣,對于科技知識并不在行。

     “不,這個蠻簡單的。

    隻要把這個開關這樣一扭……” 說着,隻見他一連扭動好幾個開關,随心所欲地操控那台龐大的機器,示範如何立刻停止運轉、怎樣使稻糠噴出來,以及讓剛碾好的白米像瀑布般傾瀉而下。

     我的視線忽然被吸引到一張貼在碾米廠正中央柱子上的小海報上。

    一個面孔像酒壺的男子盤腿坐着,挽起袖子,端起一隻大酒杯湊向嘴邊,酒杯裡還裝着小巧的屋子和庫房。

    那張奇妙的海報上還印有一段說明文字——喝酒傷身,傾家蕩産。

    我盯着那張海報,端詳良久。

    N君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望着我咧嘴一笑。

    我也回以咧嘴一笑,表示兩人該各打五十大闆,心中卻湧出一股“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的感覺。

    在碾米廠柱子上貼那種海報的N君,實在惹人憐愛。

    美酒無罪啊。

    那幅海報若是拿我為主角,頂多隻能在那個大酒杯裡裝入我那寥寥可數的二十來本著作了。

    因為我根本沒有可以拿去揮霍掉的住屋和庫房。

    至于旁邊的說明文字,恐怕該改成“喝酒傷身,敗盡著書”吧! 在碾米廠的最裡面,還有兩台相當大的機器沒有運轉。

    我問N君那是什麼,他輕歎了一聲: “那個啊,是編草繩和織草席的機器,但操作困難,我實在弄不來。

    四五年前,這一帶嚴重歉收,根本沒人上門碾米,教我直發愁,每天隻能坐在爐邊猛抽煙,左思右想,最後決定買來這兩台機器,擺在碾米廠的角落試了又試,可我手拙,怎麼都弄不來,真讓人喪氣啊。

    到頭來一家六口隻得勒緊褲帶過起小日子。

    回想起那時候,簡直看不到明天哩。

    ” N君自己有個四歲的男孩。

    他妹妹死了,妹夫也在中國戰死了,身後留下三個遺孤,N君夫妻自然接手照料,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疼愛。

    聽N夫人說,N君對這三個甥兒簡直到了溺愛的程度。

    三個遺孤中的長子進了青森的工業學校就讀。

    有一回的星期六,這孩子居然沒搭公交車,從青森大老遠走了二十七八公裡路,直到半夜十二點左右才回到蟹田,敲着門喊舅舅。

    N君跳起來沖去打開家門,忘我地緊緊抱住孩子的肩頭,嘴裡翻來覆去就那麼一句:“啊?走回來的嗎?是嗎?走回來的嗎?”然後劈頭就朝夫人一長串号令:“快!快給孩子喝糖水!去烤年糕!把烏冬面熱一熱呀!”夫人隻說了一句:“孩子累了,想睡了吧?”N君立刻發飙:“你說啥!”還誇張地揮舞着拳頭。

    甥兒目睹舅舅和舅媽這番莫名其妙的争吵,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于是拳頭還舉在半空中的N君也忍俊不禁,夫人同樣跟着笑了,方才的劍拔弩張就這麼不了了之。

    我覺得,從這段生活中的插曲,恰可看出N君寬厚的處世胸懷。

     “人生在世,總是有起有落啊!”說着,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忽然熱淚盈眶。

    這位心軟的好友一個人在碾米廠一角笨拙地編織草席的孤獨身影,仿佛曆曆在目。

    我很珍惜這位朋友。

     那一晚,我們兩人又以各自完成了一項工作的名目喝了些啤酒,談論了家鄉歉收的困境。

    N君是青森縣鄉土史研究會的會員,搜集了很多鄉土史的文獻。

     “你瞧瞧,歉收的情況有多麼嚴重。

    ”N君說着,翻開一本書給我看,那一頁記載的是一份很不吉利的一覽表,也就是津輕歉收的年表: 元和一年——大兇 元和二年——大兇 寬永十七年——大兇 寬永十八年——大兇 寬永十九年——兇 明曆二年——兇 寬文六年——兇 寬文十一年——兇 延寶二年——兇 延寶三年——兇 延寶七年——兇 天和一年——大兇 貞享一年——兇 元祿五年——大兇 元祿七年——大兇 元祿八年——大兇 元祿九年——兇 元祿十五年——半兇 寶永二年——兇 寶永三年——兇 寶永四年——大兇 享保一年——兇 享保五年——兇 元文二年——兇 元文五年——兇 延享二年——大兇 延享四年——兇 寬延二年——大兇 寶曆五年——大兇 明和四年——兇 安永五年——半兇 天明二年——大兇 天明三年——大兇 天明六年——大兇 天明七年——半兇 寬政一年——兇 寬政五年——兇 寬政十一年——兇 文化十年——兇 天保三年——半兇 天保四年——大兇 天保六年——大兇 天保七年——大兇 天保八年——兇 天保九年——大兇 天保十年——兇 慶應二年——兇 明治二年——兇 明治六年——兇 明治二十二年——兇 明治二十四年——兇 明治三十年——兇 明治三十五年——大兇 明治三十八年——大兇 大正二年——兇 昭和六年——兇 昭和九年——兇 昭和十年——兇 昭和十五年——半兇 即便不是津輕人,看到這張年表,想必也忍不住要歎氣吧。

    從豐臣秀吉于大坂夏季會戰遭到滅亡的元和元年(2)至今約莫三百三十年的歲月,總共出現過大約六十回的歉收,粗略估計是每五年就會發生一次歉收。

    N君再讓我看了另一本書,裡頭有一段如下的記叙: 及至翌年天保四年,自立春吉日起東風頻肆,至三月上巳之節(3)積雪未消,農家仍需雪橇載運。

    時入五月,秧苗僅長一束,為趕及時序隻得着手插秧,然連日東風愈強,雖為六月伏天,仍是密雲重重天幕蒙蒙,青天白日幾稀。

    (中略)每日早晚寒氣逼人,六月伏天仍着棉衣,入夜尤冷。

    逢七月“佞武多”慶典時節(筆者注:津輕每年例行慶典之一。

    陰曆七夕,于大型闆車上裝載依武士或龍虎形狀打造之巨大彩燈,由當地青年們裝扮成各種人物于大街上踏步載舞,拖行大彩燈車遊行,且必定與其他城鎮之大彩燈車互撞相擊。

    傳說此乃坂上田村麻呂(4)伐蝦夷之際,造此大彩燈車誘出山中蝦夷争睹,趁機一舉殲滅,從此流傳後世,然此傳說不足為信。

    此慶典不限于津輕一地,東北(5)各地皆有相似風俗,比方東北夏季之“山車”慶典,亦相去不遠矣),道路不見蚊聲,屋内雖偶有所聞,卻無吊挂蚊帳之需,蟬鳴亦甚為罕聞。

    及至七月六日暑氣方出,臨近中元才着單衣;十三日,早稻出穗甚多,地方狂喜慶中元;十五日、十六日日光涅白,猶如黑夜之鏡;十七日午夜,舞者散去,來往行人疏寥,拂曉之時突降厚霜,壓穗伏折,往來老少見之涕泣滿襟。

     這般況境,唯有“凄慘”二字形容。

    我們還小的時候,也曾聽老人家講述過“饑渴”(津輕方言将歉收說成是“饑渴”,也許是“饑馑”的諧音)時令人鼻酸的慘狀,彼時雖然年幼,仍是聽得心情沉重,撇嘴欲哭。

    闊别多年回到故鄉,讀到如此血淋淋的記錄,我的感受已經不僅僅是悲傷,而是一種莫名的憤怒了。

     “這樣怎麼行!”我說道,“政府大言不慚地高唱現在已經進入科學時代了,卻沒有能力指導百姓預防歉收的方法,簡直是無能呀!” “不,工程師們也在鑽研各種研究,比方改良出可以耐受寒害的品種,也針對插秧的時間做過各種改進。

    現在雖然不會再發生像過去那樣嚴重的饑荒了,但還是每四五年就會遇上一次歉收。

    ” “太無能了!”我把嘴抿得緊緊的,滿肚子悶氣不曉得該找誰發洩。

     N君笑了:“世上還有人是住在沙漠裡的呢!你再氣也無濟于事啊!就是因為在這種環境下生活,反而還産生了獨特的人情味呢!” “也算不上什麼像樣的人情味嘛!連一處如沐春風的地方都沒有。

    拿我來說,面對來自南方的藝術家時,我總覺得矮人一截。

    ” “就算這樣,你也沒輸别人呀!自古以來,津輕這地方從未被外地人攻陷過。

    頂多挨揍,卻不曾輸過,況且連第八師團不也堪稱是國寶嗎?” 我們的祖輩一生下來就遇上了歉收,在艱難的困境中長大成人。

    這些熬過困境的祖輩的血液,也必然在我們的體内流動着。

    如沐春風的美德固然令人羨慕,可我們隻能努力以祖輩悲苦的血液作為肥料,培育出碩大而美麗的花朵。

    也許我不應長嗟短歎于昔日的愁苦,而該學習N君,坦率地為故鄉栉風沐雨的傳統感到自豪。

    何況從此而後,津輕總不至于還像過去那段辛酸的歲月一樣,始終在地獄裡輪回,不得超生。

     第二天,N君領着我搭乘巴士沿外濱古道北上,在三廄投宿一夜,天亮後沿着浪花拍岸的海邊小徑步行到達本州島最北端的龍飛岬。

    就連三廄與龍飛之間那些荒涼蕭索的村落,也都令人同情地展現了津輕人的氣概,天天無懼怒濤、抵抗強風,拼了命地養家糊口;至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