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輕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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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如今青森縣靠太平洋一側,古時候是被稱為糠部的蝦夷之地。

    到了鐮倉時代以後,屬于甲州武田氏一族的南部氏移居此地,勢力頗為強大。

    中間曆經吉野朝(55)之室町時代,乃至于豐臣秀吉統一全國,津輕對外一直與該南部氏紛争不休,至于對内,則由津輕氏取代安東氏奪下了統治權,終于平定了津輕一國。

    從此,津輕氏傳承了十二代,直到明治維新的時候,藩主津輕承昭恭敬地奉還了藩籍。

    以上就是津輕曆史的大略。

    不過,關于津輕氏遠祖的身份,仍是衆說紛纭,喜田博士也曾提到這個問題:“關于津輕,據說在安東氏沒落之後,津輕氏宣告獨立,由于境界與南部氏接壤而長久以來相互敵視。

    津輕氏自稱近衛關白尚通之後裔,但另一方面又說是南部氏的分支,抑或是藤原基衡次子藤原秀榮之後,也有傳聞為安東氏之一族。

    諸說紛纭,莫衷一是。

    ” 此外,竹内運平就這點亦有如下的論述: 南部家族與津輕家族于江戶時代始終有着明顯的情感隔閡。

    究其原因,據傳乃因南部氏認定津輕家為祖先之敵,并侵占其舊有領地;此外,津輕家本屬南部氏族,亦即身為被官(56)卻背叛其主。

    另一方面,津輕家主張自己的遠祖為藤原氏,并于中世紀融入了近衛家的血統,這亦是争端的起源之一。

    當然,事實是南部高信遭到津輕為信殲滅,緻使津輕郡内的南部氏諸城被掠奪,再加上津輕為信上溯數代祖先大浦光信之母為南部久慈備前守之女,并于其後數代自稱出身南部信濃守之門第,也難怪加深了把南部氏之津輕家視為背叛同族者的怨念。

     此外,津輕家雖企盼其遠祖為藤原氏及近衛家,但依現今的史料判斷,其主張未必具有足令吾等認同的決定性證據,甚至連辯稱非出于南部氏的立場,其論旨也顯得相當薄弱。

    古老的史料如《高屋家記》,對津輕的記載都是寫成身為南部家支系之大浦氏,而在《木立日記》中也提到“南部氏與津輕氏為一體也”,近來出版的《讀史備要》等,亦把津輕為信視為久慈氏(即南部氏族),迄今尚未發現足以否定前提論述的确切資料。

    然而,津輕過去确實曾具有南部氏的血統,并且也曾是被官,不過,在血統以外的其他方面,實在無法斷定絕沒有任何淵源。

     從上所述,可以看出喜田博士同樣避免下定論。

    在這些文獻中,唯獨《日本百科大辭典》給了開門見山、簡明直接的定義,所以我将它列在本章的開頭,當作參考數據。

    以上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但回過頭來想想,若站在日本全國的角度來看,津輕還真是個渺小的地方。

    芭蕉俳聖在俳句集《奧州小徑》(57)于出發時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前途三千裡,忐忑肆胸臆。

    ”可他的旅程最北隻到平泉,也就是今天的岩手縣南端罷了。

    若想到達青森縣,必須再步行兩倍的距離。

    不單如此,津輕其實隻是青森縣靠日本海這邊的一座半島而已。

    以前的津輕,是以沿着全長五十公裡的岩木川所沖刷而出的津輕平原為中心,東至青森、淺蟲一帶,西至日本海岸南下頂多到深浦附近,而南邊差不多到弘前吧。

    分家的黑石藩雖地處南邊,卻有其獨特的傳統,已經形成不同于津輕藩的文化風氣,所以此地不應混為一談。

    再說到最北端的龍飛。

    此處的狹小逼仄,直教人膽寒,莫怪正史裡根本沒把這裡看在眼裡。

     我就投宿在這個“道之奧”最深處的極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仍然沒有開船的迹象,隻得沿着前一天的來時路走回了三廄,在三廄吃過午飯,再搭上巴士直接回到位于蟹田的N君家。

    實際走過一遭,發現津輕其實不如想象中那麼小。

    兩天之後,我搭乘中午的定期輪班離開了蟹田,在下午三點到達青森港,再換搭奧羽線火車前往川部,于川部改坐五能線火車,五點前後到達了五所川原,立刻換乘班次沿着津輕鐵道穿過津輕平原北上。

    等我終于到達出生地金木町的時候,暮色已輕輕披籠下來了。

    實際上,蟹田與金木相隔的距離,隻是四角形的其中一邊而已,麻煩在于其間有梵珠山脈的阻擋,且山裡根本沒有像樣的路可走,我隻得沿着四角形的其他三邊繞了個大圈子,這才總算到家了。

    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進了佛堂(58),大嫂随後過來,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開。

    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禮。

    然後,我才退到稱為“常居”的裡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請安。

     “什麼時候從東京出發的?”大嫂問道。

     我在離開東京的幾天前,曾給大嫂寄了一張明信片,告訴她我這次想遊曆津輕,會順道回金木町為父母上墳,屆時有請關照。

     “大概一個星期前。

    我在東海岸耽擱了幾天,給蟹田的N君添了不少麻煩。

    ” 大嫂應該也認識N君。

     “是嗎?這邊明信片已經到了,人卻遲遲沒到,也不懂是怎麼回事,家裡擔心得很。

    陽子和小光盼了好幾天,每天還輪班去車站等着接你呢!等到最後,其中一個氣得罵人了,說就算來了也不睬你了。

    ” 陽子是我大哥的長女,約莫半年前嫁去弘前附近一個地主家,聽說不時和新郎跑回金木町的老家玩,這次也是兩人一起回來的。

    小光則是我們大姐的小女兒,是個乖巧女孩,還沒出嫁,常來金木町老家這邊幫忙。

    大嫂才說完,這兩個侄女和外甥女就手勾着手,結伴走出來,嘿嘿嘿地笑得頑皮又逗趣,向我這個沒個樣子的酒鬼叔叔兼舅舅問好。

    陽子的樣子還像個大學生,看不出已經嫁為人妻了。

     “這身衣服好怪啊!”她們一看到我的穿着,馬上笑了。

     “傻瓜!東京正流行呢!” 我那高壽八十八的外祖母,也挽着大嫂的手出來了。

     “你回來了!好好好,終于回來了啊!”她的聲音十分洪亮,老當益壯,但看起來還是衰老了些。

     “晚飯……”大嫂問我,“你想在一樓這邊吃嗎?其他人都在二樓就是了。

    ” 大哥和二哥陪着陽子的夫婿,已經在二樓喝起來了。

     我有些猶豫,不曉得面對兩位哥哥時該如何拿捏分寸。

    兄弟禮儀的親疏程度該怎麼衡量?談話隻能點到為止,還是可以暢所欲言? “如果不會添大嫂的麻煩,就到二樓吧!”我心想,如果自己一個在這裡喝啤酒,好像故作清高,太不合群了。

     “想在哪邊都無所謂呀!”大嫂笑着說,順道吩咐小光她們,“那就把飯菜送上二樓吧!” 我沒脫下夾克外套,直接上了二樓。

    哥哥他們在裝了金色隔扇的最高級傳統客廳裡靜靜地喝酒。

    我慌忙進去,先向侄女婿打招呼:“我是修治,幸會。

    ”再向大哥和二哥為久疏問安緻歉。

    大哥和二哥都隻輕輕點頭,“哦”的一聲算是回應。

    這是我家的一貫作風,不對,或許該說是津輕的作風吧,我已經習慣了,不會把這事擱在心上,徑自吃起飯來,默默地喝了小光和大嫂為我斟上的酒。

    侄女婿倚着壁龛的柱子(59)而坐,面色已是紅通通的了。

    哥哥們從前的酒量都很強,近來卻明顯地變小了,十分紳士地互相讓酒:“來,再喝一杯吧!”“不,我不行了,還是您多喝一點吧!”前兩天才剛在外濱恣意狂飲的我,頓時覺得自己仿佛到了龍宮還是桃花源似的,對哥哥們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當錯愕,愈發感到緊張了。

     “螃蟹要什麼時候吃?等一下嗎?”大嫂小聲問了我。

    我帶了一些蟹田的螃蟹特産回來。

     “呃……”我有些猶豫。

    螃蟹畢竟是鄉下土産,恐怕會把上流的宴席弄得粗俗,也許大嫂的考慮和我一樣。

     “螃蟹?”耳尖的大哥聽到了大嫂和我的交談,“沒關系啊,端上來!餐巾也一塊兒拿來。

    ” 今晚可能是因為有自家女婿在場,大哥顯得特别高興。

     螃蟹上桌了。

     “你也來嘗嘗吧!”大哥向自家女婿招呼道,并且率先剝開了蟹殼。

     我總算松了一口氣。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哪位呢?”這位侄女婿露出純真的笑容,朝我問道。

     我先是心頭一凜,旋即想到也難怪他不認識我。

     “哦、呃,我是英治(60)(二哥的名字)的弟弟。

    ”我笑着回答,随即暗自沮喪,卑屈地想着自己或許不該提起二哥的名字,不由得拿眼探看二哥的神情,隻見二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愈發感到無所依從。

    唉,算了,不管啦!我幹脆看開了,由正身跪坐改為舒适的盤腿,讓小光為我滿了啤酒杯。

     待在金木町老家的那段時間,讓我備感精疲力竭;況且我事後還把當時的情景寫在這裡,這做法更是不妥。

    我隻能靠着書寫親屬的事,然後把稿子賣掉換錢,才能夠生存下去。

    背負這種業障的男人,神明必将施予處罰,讓他無鄉可歸。

    說到底,我大概隻配窩在東京的破陋屋裡打盹,在夢中神遊并思念我的故鄉,至死方休吧。

     隔天下雨了。

    我起床後去二樓大哥的客廳探瞧,見到大哥正在給自家女婿看畫。

    那裡有兩座金箔屏風,一座畫的是山櫻,另一座畫的是田園山水之類的閑雅風景。

    我看了落款,卻不知道該怎麼讀。

     “是誰畫的?”我紅着臉,小心翼翼地問道。

     “穗庵(61)。

    ”大哥答道。

     “穗庵?”我還是不曉得是誰。

     “你沒聽過嗎?”大哥并沒有數落我,和藹地解釋,“就是百穗(62)的父親。

    ” “是嗎?”我雖然聽聞百穗的父親也是一位畫家,但不曉得就是穗庵,而且畫工竟然如此高超。

    我不讨厭欣賞畫作,不但不讨厭,還自诩眼力極佳,卻連穗庵都認不出來,簡直無地自容。

    倘若我一開始朝屏風看一眼,氣定神閑地随口說句:“哦,是穗庵?”或許大哥會對我另眼相看,可我偏偏愣頭呆腦地問:“是誰畫的?”實在太丢人了。

    我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坐立難安,但大哥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隻顧轉頭向自家女婿低聲說道: “秋田有些了不起的人。

    ” “津輕的绫足(63)畫得還行嗎?”一方面為了扳回一城,再者也為了說些應酬話,我突然多嘴地冒出了這一句。

    提到津輕的畫家,立刻聯想到的大概就屬绫足了。

    老實說,我是上次回金木町時,大哥讓我看過绫足的畫作,我才曉得原來津輕也有如此出色的畫家。

     “那是另一回事。

    ”大哥咕哝的語氣宛如完全不想搭理我,徑自往椅子上落了座。

    我們本來都站着看屏風上的畫,由于大哥坐下了,侄女婿便也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則坐到稍遠處那張擺在門邊的沙發上。

     “這個人呢,嗯,算是正統的吧。

    ”大哥依舊對着自家女婿講話。

    他從前就不大直接對我說話。

     聽大哥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绫足畫作中那種濃厚感若是失了分寸,隻怕就要流于俗套了。

     “這該說是文化傳統吧。

    ”駝着腰的大哥注視自家女婿說道,“我想,秋田畢竟有深厚的根基。

    ” “津輕,還是不成氣候哪……”不管我說什麼仍是自讨沒趣,幹脆放棄搜索枯腸,擠出笑容自言自語。

     “聽說,你這次要寫津輕的事?”大哥突然轉向我問道。

     “是啊,不過,我對津輕一無所知,”我一時不知所雲,“有沒有什麼值得參考的書呢?” “這個嘛……”大哥笑了,“我對鄉土曆史也沒什麼興趣。

    ” “有沒有比如《津輕名勝導覽》那種大衆化的入門書呢?因為我真的什麼都不曉得。

    ” “沒沒沒,沒那種東西!”大哥受不了我的馬虎行事,直搖頭苦笑,起身告訴自家女婿,“那麼,我先去一趟農會(64),擺在那邊的書你随意翻看。

    今天天氣實在不好。

    ”說完就出門了。

     “農會那邊現在也很忙嗎?”我問了侄女婿。

     “對,現在剛好是決定稻米出售配額的時候,忙得不可開交。

    ”侄女婿雖然年輕,畢竟生在地主之家,對這方面的情況非常熟悉。

    他還舉了很多詳盡的數字向我說明,可我連一半都聽不懂。

     “像我這種人,以往從不曾認真想過稻米的事,可到了這樣的時代,當我從火車窗口看到水田的時候,不由得當它是切身相關的事,憂喜參半地望着稻田呢。

    今年的氣溫遲遲沒有回升,插秧大概也比往年遲吧?”我照例向專家賣弄一知半解的知識。

     “不礙事的。

    近年來即使天氣冷,也已經有對策了。

    秧苗的生長也還算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