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賬目上都有明晰記載。

    不管真相怎樣,她的身份畢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闆。

    請客人吃飯,乃分内之事。

    但每一次都有發票為據。

    發票背面,她還必以她那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卻又極為幼稚的中學女生般的字體,寫明請的都是哪方面的誰誰等人。

    她一次也沒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請過不相幹的人們,賬冊中一張白條也沒有。

    第一年年底,當她提出将自己的紅利也轉為股份時,他真的有點兒感到她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女人了,同時暗暗責怪自己一直對這個女人的認識太膚淺。

    那一種責怪中包含着俗話所說的防人之心。

     “十萬多元啊,你可考慮好了。

    ”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視着她,如同将醜話說在前邊的人注視着一個孤注一擲而且賭注極大的人。

     “當然考慮好了。

    ” 她的話說得不動聲色,頗有弦外之音。

    聽來帶着這麼一重意思——我怎麼想的你别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隻表态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裡攥着現錢不更好嗎?為什麼非要把現錢變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這麼問。

     “因為我看好咱們‘伊人酒吧’的前景。

    ” 她的話回答得倒也實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經沒必要再注入一筆投資了啊。

    ”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于你自願抽回幾股,而我用十多萬元補入幾股。

    ” “那你還不如幹脆說,你想用十多萬元從我的股份中買走幾股。

    ” “像你這麼說,不是會搞得咱倆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臉還微紅了一下。

    仿佛一個孩子的某種狡猾而又實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谙心術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現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圖什麼呢?股份多點,雖然分紅也多,但我每月以獎金的形式再給你開一份錢就是了嘛!咱倆怎麼還不好說?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對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雙膝上,一隻手臂攬着他脖子,手指玩弄着他耳垂,而用另一隻手的中指,刮了他的鼻梁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麼便宜的事兒。

    ” 那一天是在她貸款買的那一處房子裡,那時他和她的關系已經發展到性親密階段了。

    并非她引誘了他關系才變成那樣的。

    公正地說,她從沒引誘過他。

    在他面前,她一向很莊重,言行無懈可擊。

    也許在别的男人們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齡的男人們面前,她偶爾也會情不自禁地,無傷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賣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風情;在他面前,在他們發生性親密行為之前,她卻從沒那樣過。

    在四十歲以下的男人面前,也從沒那樣過。

    在他們眼裡,她一向是一個雖然具有親和力,但又言行謹束,拒絕輕佻的女人。

    她和他之間的關系的嬗變,起因實不在她,而在他。

    是他以一個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蠻力制伏了她,才發生了那樣的事。

    當然,後來也是她放棄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順從了。

    并且有些正中下懷,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來。

    畢竟才三十六歲的女人,畢竟是久違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沒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着…… 關系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還能有第二種态度嗎?不沖别的,沖那一種特殊了的關系,也說不出不同意的話啊。

     于是她的股份占到了百分之二十幾。

     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筆錢買下了六股,于是從下半年開始,她的股份占到百分之三十。

    後來他從她的隻言片語中聽出,那一筆錢是她僅有的積蓄。

     有時候喬祺不由得想——這個女人想要幹什麼?難道她想要一點兒一點兒的,蠶食般的逐年将“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過去嗎?每當這麼一想時,他心頭會掠過一種不安,同時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話:“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但随即又譴責自己,暗自質問自己,是不是将秦岑想得太計謀多端了。

    尤其當他們親愛着時,那一種自我譴責,竟會使他暗覺自己心理太陰暗。

    壓在自己身體下邊的,難道不明明是一個溫柔纏綿又風情萬種,白皙的身體像南方人愛吃的米粉糕一樣的女人嗎?這樣一個令中年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也不太會計謀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說。

    先享受着她再說。

    即使她真是一個計謀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計謀暴露無遺再與她計較。

    之前,他想——對于她這個更多的時候着實可愛,并且還有某些可敬之點的女人猜忌多多,作為男人則未免可鄙了點兒。

    她乃是近十年中惟一與自己發生性親密關系的女人啊!與她發生那一種關系的時候,他的感覺異常之好。

    他覺得。

    她也是。

     …… “三十兒”的晚上,雪後的城市分外寂靜。

    仿佛是電影城的一處龐大的假景地,由電影美工師們從一切方面一切拍攝角度,精心營造出了春節到來前幾小時的場景要求。

    之後清場,單等攝制組來。

    仿佛隻有攝制組一幹人等屆時到來了,各就各位了,燈光亮了,副導演手持話筒大喊“開機!”,場記在攝影機鏡頭前啪地夾響了一下場記闆,寂靜才會被打破,氣氛才會格外生動起來似的。

    仿佛連那一場真真實實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員不辭辛勞遍布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離開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時,七點多了。

    由于雪大,直接影響了一些“三十兒”晚上照常營業的飯店、酒樓、酒家的生意。

    往年的“三十兒”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車場是車滿為患的。

    隔着很寬的馬路都能望見裡邊桌桌圍客的情形。

    時代變了,春節的風俗也變了,舍得破費并且也能消費得起的人家多起來了,許多人家的團圓飯已不在家中吃了。

    但是今年,預先定了飯局的人們,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訂單。

     遠遠近近,竟連一聲汽車的鳴笛也聽不到。

     秦岑邊走邊想,大約整個“三十兒”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來幾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後悔照常營業的決定。

    反正如果酒吧不營業,她要是不打算獨享清靜,便隻能和喬祺待在一起。

    在她那處單身女人的家裡,或在他那處單身男人的家裡。

     一個單身女人和一個單身男人,隻要他們沒結為夫妻,那麼無論誰待在誰那兒,無論他們各自的住處多麼舒适,他們都是不能夠感覺到那是他們共同的家的。

    誰去誰那兒,這一點在他們的潛意識裡是分得很清的。

    有時候,一方可以從另一方那兒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

    比如秦岑從喬祺那兒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别喜歡的油畫;而喬祺從那兒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歡的一具仿古台燈座,但她在他那兒還是覺得自己是在别人家裡,正如他有次對她說:“在你這兒,我怎麼總擺脫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種拘束呢?” 多麼奇怪呀,哪怕是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倘在他那兒,在他的床上,她都盡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發出什麼聲音來,也不好意思說出那時她最想對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