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的傳記及語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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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章中,我們已經得出了結論,關于孔子的傳記資料,唯一可以信憑的隻有《論語》而已。

    而後在第三章中,我們考察出來,《論語》中曆史最古老的一層是《學而》《鄉黨》這兩篇,以及《為政》《八佾》《裡仁》《公冶長》《雍也》《述而》《子罕》這七篇。

    這些均出自孔子的徒孫輩,甚或是更晚輩之手。

    那麼,我們在這裡所挖掘出來的孔子的傳記,如果和其餘幾位人類的教師相比,又有什麼樣的特點呢? 在我看來,面對這一問題,首先應當給出來的是與孔子之死有關的記錄。

    上述九篇之中,稍稍能夠和這一問題挂上一點鈎的,也就是前面在一百一十二頁[1]引用的《述而》和《子罕》中各有的一章而已。

    孔子在生病之際,祈禱了相當一段時間後,就無意再多加祈禱了。

    而當病況愈下之時,則為了籌備死後事宜,告訴弟子們,自己與其以一個大人物的身份死去,毋甯以一夫子的身份,死于二三門人之手。

    關于孔子之死,也就隻有這些材料了,比較确切的記載盡數在此。

    在記叙下這些事情之時,孔子是否已經死了,全然不知。

    盡管我讀這些段落的感受就是如此,但《禮記》《左傳》《史記》等都是不承認這一點的。

    換言之,作為最古老的記錄,《論語》并無對孔子之死非常明确的記錄。

    這一點,乃是人類教師之中,非常罕見的。

     我之所以要力陳這一點,隻要和前面所列舉的其他三位人類的教師加以對比,就一目了然了。

    在這三人之中,隻要為了求其确切的傳記資料,而溯源關于他們的各類傳說,都會碰到關于他們的死這件事。

    無論是關于釋迦牟尼的《涅槃經》,或者是耶稣的《福音書》,還是關于蘇格拉底的《柏拉圖對話錄》及《回憶蘇格拉底》,均是如此。

    當然,對衆弟子來說,對老師的繼承,在其師死後就開始了,因此,弟子們往往不是在最後才談及他們老師的死,而是在一開始就談及這一問題。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弟子們都不是單純地談論其師的&ldquo終焉&rdquo。

    他們的死,都成為他們教誨的核心部分,因此這種死都是作為非常獨特的死而被傳頌的。

    耶稣死于十字架,意味着一種對人類的救贖。

    釋迦牟尼則是覺悟了永生,卻以自我的意識選擇死,以此向人們證明涅槃,或曰解脫。

    蘇格拉底亦是如此,明明可以逃亡以求生,但卻甘願服從不正當的判決,作為一種對其倫理覺醒的證明,飲下毒酒。

    這三人的死,均是基于一種自由的覺悟,而對弟子們的靈魂予以強烈的沖擊。

    這樣一來,他們在生前的教誨,會借由死亡的機緣,在其死後展現出更強大的效果。

    因此,在這些教師的傳記之中,他們的死都被賦予了極為重大的意義,也就不難理解了。

     當然,這三位教師的死,因為其所承載的文化有别,其大體的方式也有所差異。

    釋迦牟尼的死是環繞在弟子們的深情厚誼之中,有一種安甯但又親切的氛圍,在安靜的最後說法之後,又極為安靜地死去。

    而耶稣的死,則裹挾着一種宗教的憎惡,全然是一種狂亂的氛圍,在古怪的叫喊聲後,以極其殘酷的方式演繹了出來。

    前者是牧歌般的平和,後者則是悲劇般的陰慘。

    蘇格拉底的死既非前者那麼安甯,亦非後者那麼陰慘。

    然而,蘇格拉底是死于衆弟子們愛的環繞之中,這一點與前者類似,同時,他也死于政治家的憎恨和民衆的反感,因而被判決死刑,這一點上又和後者類似。

    因此,他最顯著的特征,不是說像上面那樣受到一種憎惡的包圍,而在于他的死是基于城邦的裁判,是在一種公正、公開國家法典的活動中被判決了死刑的。

    在前兩例中,其祖師的死,都和國家沒有任何關聯。

    如果一定要說前兩者和國家的關系,釋迦牟尼是受到尊敬的,而耶稣,可以說國家對他的态度是比較冷淡的。

    然而,其祖師之死本身的意義,是超越國家的。

    而在蘇格拉底這裡,蘇格拉底是用自己的死,來彰顯國家法典遭到了不正當的搬用,但他卻依舊對國法懷有敬意。

     這樣的人類教師,其死亡均承擔着重大的意義,而且他們死去的方式也展示了其作為教師各自不同的特性。

    唯有孔子這一例,不是這個樣子。

    對其弟子們而言,孔子之死并不具有任何特别的意義。

    因此,在《鄉黨篇》收錄了最早的孔子傳記時,對孔子之死,一言未載。

    如前所說,這是一個日常生活的祖師傳,是日常茶飯之中的孔子傳,而非一個以偉大之死或者陰慘之死為中心的祖師傳。

    孔子當然是死了,但是他的死亡方式,卻是最平凡不過、最普通不過而已。

    當然,也不是不能說,這種最普通的死亡方式也昭示了孔子的一些特征。

    不過,這裡我們想談的問題還是在于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孔子傳中并未涉及孔子之死。

    也即是說,将孔子傳和其他幾位祖師的傳記進行比較之時,孔子的死并沒有成為孔子傳記叙者的一個問題。

    在我看來,正是在這一點上,能夠看出孔子傳的一些顯著特征。

     孔子傳是唯一一個沒有将死設定為中心的祖師傳,這一點,恐怕也和孔子全然沒有談及過死這一問題有關系。

    死的問題,也和靈魂的問題連在一起,這也是一個孔子完全不曾言說的問題。

    至少在前面專門探究的《論語》上論九篇之中,弟子們沒有記叙過任何一句孔子與此相關的話。

    隻是到了下論的《先進篇》,有: 季路問事鬼神。

    子曰:&ldquo未能事人,焉能事鬼?&rdquo曰:&ldquo敢問死?&rdquo曰:&ldquo未知生,焉知死。

    &rdquo(《論語·先進·十二》) 這一章的問答被記載下來,非常顯眼。

    當然,這個問答可以視為孔子拒絕回答關于靈魂或者死的問題。

    僅就這一點而言,也足以證明前面我們的觀察。

    然而,這一問答能揭示出來的問題不止于此。

    如前詳述,《先進篇》故意貶低子路,這一點是非常明顯的。

    必須要看到的是,在這樣的《先進篇》裡,以這一則問答作為貶低子路的幾則問答中的頭一篇,正是為了展現子路提出的問題是何其愚蠢。

    對于死的問題,據這裡的記載,子路說的是&ldquo敢問死&rdquo,也可看出這樣的特點。

    問死這件事,對孔子的弟子而言,是不合适的。

    因此,記叙者自己加上了這句&ldquo敢問&rdquo。

    對這個問題,孔子的回答中透露出一種不願理睬的意味。

    人倫之道,尚且不知,也未能踐行,卻一個勁兒談些什麼靈魂和死的問題。

    如果理解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