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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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曼去拜訪了風趣的公爵夫人,發現她正好在家。

    隻見一位高鼻梁、手拿金頭手杖的紳士正在向她道别,因為那人的告退,害得紐曼颔首行禮等了很久,他猜想那人一定是自己曾在德·貝樂嘉老夫人舞會上握過手的神秘達官顯貴中的一員。

    公爵夫人坐在扶手椅裡紋絲未動,她的一側擺放着一隻大花盆,另一側放着一堆粉色封面的小說,一大塊繡花錦緞從她的膝蓋垂下,正面顯得大氣而華麗。

    公爵夫人慈祥謙和,她的一舉一動沒有一處讓紐曼感到局促膽怯。

    他們一起談花,談書,談戲劇,談美國稀奇古怪的機構,談巴黎的潮濕,談美國女士漂亮的皮膚,談他對法國的印象和他對女性的看法,兩個人談話風趣機智,十分投機。

    不過,他們交談中的精彩長篇大論都是由公爵夫人完成的,和許多法國女人一樣,她的思維特征是一味地肯定,而不是質疑;她自己創造詞彙[251],然後在談話中反複使用;她擅長鼓勵您發表一個小小的看法,然後幹淨利落地用恰如其分的法語成語如口吐蓮花般将之裹挾而去。

    紐曼本來是滿懷苦衷來找她的,但發現自己身處的氛圍根本無法傾訴任何不滿情緒,那樣的情緒隻會讓這裡的氛圍掃興,這裡似乎隻有溫馨甜蜜和永不消散的知性的芳香。

    他在貝樂嘉家暗藏危機的舞會上見到德·奧特雷維勒夫人時的感覺又回來了,在他眼中,她是喜劇中令人愉快的老太太,特别積極樂觀。

    他很快注意到她從不問關于他們共同朋友的任何問題,從不暗示他講述任何詳情,對那些情況的變化既不佯裝不了解,也不因為那些變化而向他表示安慰。

    她隻是微笑、談話,比較她挂毯上的柔軟淡色羊毛,就仿佛貝樂嘉家族和他們的邪惡不存在似的。

    &ldquo她非常内斂!&rdquo紐曼心裡想着,作出這個判斷後,他立即進一步觀察她如何繼續這種漠不關心。

    她做得天衣無縫,在那雙清澈、顧盼流連的小眼睛裡,讓人看到的是妩媚可愛,沒有一絲虛情假意;紐曼侵入她的禁區,她也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

    &ldquo她的确做得好極了,&rdquo他默默感慨道,&ldquo他們都是勇敢團結在一起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他們自然會互相信任。

    &rdquo 此時,紐曼對公爵夫人優雅的言談舉止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精準地體會到如果他的婚姻仍然有希望,她也不會對自己有更多的禮貌,反之,她也不會對自己有多麼粗俗無禮。

    發生了那些事之後,他是懷着目的前來拜訪,公爵夫人早已料到,盡管天知道他來幹什麼了。

    總而言之,公爵夫人有那麼半小時還是相當迷人的[252],不過,她下次再也不會見他了。

    紐曼發現找不到機會講他的事情,就以超乎預期的冷靜态度沉思默想着她說的事情,他像往常一樣伸着腿,甚至心懷感激暗自輕輕地笑了笑。

    接着,公爵夫人又從一句警句講到她母親對拿破侖大帝的怠慢,紐曼突然想到她講的這些有趣的法國野史也許正是特别照顧他感受的結果,也許這正是公爵夫人的細緻體貼而不是她的精明世故。

    他下定決心還是要利用這個時機給她說說自己的事情,就在他正要張口說時,仆人進來通報來了新的客人。

    那是一位意大利王子,公爵夫人聽說了名字,不易察覺地噘了噘嘴,連忙對紐曼說:&ldquo請您留下來,我希望他的來訪時間不會太長。

    &rdquo聽到這裡,紐曼暗忖德·奧特雷維勒夫人其實還是想要和他一起讨論讨論貝樂嘉一家人的事。

     那位王子身材矮胖,頭大得不成比例,膚色黝黑,眉毛濃密,眼神中透着固執和那麼點兒挑釁,似乎是在向大家含沙射影說他頭重腳輕發起挑戰。

    從公爵夫人對紐曼照顧有加來看,王子并不受夫人歡迎,但她流暢的談話中一點也沒流露出這個意思。

    她又是一陣妙語連珠,措辭得體地發表了她對意大利知識分子以及索倫托[253]服飾品位的看法,預測了意大利王國的終極未來(她很厭惡來自撒丁島的國王對整個半島和教皇神權的殘暴統治與徹底颠覆),最後她又講了某某王妃的戀愛曆史。

    這段話引發了王子的異議,他在說的時候,其實他對那件事也并不十分清楚。

    紐曼沒有心情參與他們的對話,也沒有嘲笑他腦袋的大小或别的任何方面,王子感到非常滿意,于是與公爵夫人開始了熱烈的争執。

    因為公爵夫人一開始就不太歡迎這位王子,所以她對這場争執并沒有做好準備。

    兩人關于某王妃情史的讨論最後演變成了對佛羅倫薩一般貴族的道德情感讨論,公爵夫人曾在佛羅倫薩待過五個星期,所以對這個話題頗為了解,當然,讨論中也融合了對意大利個人情感道德的讨論。

    公爵夫人的觀點獨辟蹊徑,别開生面,她認為意大利人是她見過的最遲鈍的人,并且講了很多他們缺乏同情心的例子,最後她宣布意大利人是鐵石心腸。

    王子聽後勃然大怒,奮起反駁,這讓他的拜訪變得非常迷人。

    紐曼自然無法插話,他坐在那裡,微微側頭看着兩位講話的人。

    公爵夫人一邊說話,一邊頻頻微笑地看着他,仿佛是用法國人頗有魅力的方式提示他也參與話題讨論,但紐曼什麼也沒有說,最後他的思想開始遊離于他們的談話之外。

    一種奇特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他突然覺得自己此行是多麼愚蠢。

    畢竟,他到底有什麼必要非得同公爵夫人講?他告訴她貝樂嘉家族都是背信棄義的人,老夫人是謀殺犯,他又能從哪一點上在這場交易中獲得好處呢?他似乎在道義上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因此發現事情看起來完全不同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決心不再那麼堅定,而克制冷靜的意識卻在複蘇。

    他幻想公爵夫人能幫他的時候,讓她把貝樂嘉家族看得很壞來獲得安慰的時候,他究竟怎麼想的呢?公爵夫人對貝樂嘉家族的看法與他有什麼關系呢?隻有一個差别,那就是貝樂嘉家族帶給她的娛樂成分要比她的看法更重要。

    至于找公爵夫人幫他,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