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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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特裡斯特拉姆先生在家裡隆重舉行了紐曼和他妻子的見面儀式,紐曼如約來到他家共進晚餐。

    特裡斯特拉姆一家住在凱旋門附近,那裡寬闊的街面設計出自拜倫·豪斯曼男爵[52]之手,一律白粉敷牆,裝飾浮華。

    特裡斯特拉姆的家裡充斥着現代家用,主人不失時機地向客人介紹他們那些主要的家用寶貝,各式各樣的燃氣燈,還有火爐等。

    &ldquo想家的時候,&rdquo他說,&ldquo你就來我們這兒,不用打招呼,我們會讓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瞧瞧這個做飯的大爐子,還有&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還有,你很快就會忘掉思鄉之苦的。

    &rdquo特裡斯特拉姆太太說道。

     特裡斯特拉姆先生感到很驚愕,他妻子說話的語氣常常讓他摸不着頭腦,他這輩子也沒能搞清她那樣說話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講真話,而事實是在多數情況下,特裡斯特拉姆太太往往是語帶譏諷。

    她的愛好在很多方面都與自己的丈夫格格不入,不過,她常常不得不做出讓步,當然,我們得承認她的讓步并不總是和風細雨般的。

    有一天,她突發奇想,要做一件非常正面有意義的事情,同時也是一件有些刺激瘋狂的事情。

    于是,夫妻二人在這個含混不清的計劃上發生了分歧。

    可是特裡斯特拉姆太太想要做的事,是絕不會提前告訴你的,她會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收買你的良知,一步一步達到她的目的。

     這裡我們得趕快補上一條,以免産生誤解。

    特裡斯特拉姆太太那小小的特别計劃并不一定需要另一個異性的幫助就能實現,她不願通過調情來赢得異性的支持,從而損傷自己的顔面。

    她這樣做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她相貌平平,對自己的外表不抱任何幻想。

    她曾精準地測量過自己的身段,甚至發絲的寬度,她知道自己身上什麼最好、什麼最差,她欣然接納自己。

    說實話,她并不是沒有掙紮過。

    年輕的時候,她曾經面對着梳妝鏡無數次傷心落淚,眼睛都哭腫了。

    後來她從絕望和虛榮中走出來,坦然自嘲是最不幸的女人,為的就是讓自己不再糾結(因為日常交往中他人出于禮貌的贊美不可避免),從而更加自信。

    自從來到歐洲生活,她開始從哲學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

    她的觀察力在這裡得到了很好的曆練,直覺告訴她女人的首要職責不是漂亮,而是讓人開心,她見過太多并不漂亮卻讓人如沐春風的女人,開始覺得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她曾聽一位熱心的音樂家對一位愚笨的演員不耐煩地說,好嗓音真的會幹擾唱好歌;對她而言也許是一樣的道理,漂亮臉蛋兒會對優雅舉止的學習造成幹擾。

    于是,特裡斯特拉姆太太力求自己做到和藹可親、一絲不苟,她對這方面的傾心投入,已經到了令人動容的地步。

    她取得了怎樣的成功,我不能說,但不幸的是,她突然半途而廢了,理由是希望得到親朋好友的鼓勵。

    不過,我傾向認為她在這方面缺乏天分,否則,她追捧追捧新理念本身也無傷大雅。

    就這樣她的新理念隻好夭折,重又回到了熟悉而和諧的盥洗室,高高興興地緻力于精緻的着裝打扮。

    她生活在自己并非真的那麼讨厭的巴黎,因為隻有在這兒一個人才能精準地找到适合自己的東西。

    要是出了巴黎,穿戴那時髦的十顆紐扣長手套參加晚宴一定會遇上麻煩。

    如果你看到她抱怨這個适于居住的城市,問她甯願選擇在哪兒生活時,她的答案常常出人意料。

    她會說是哥本哈根或者巴塞羅那,其實她在歐洲旅遊時,隻不過在那些城市待了幾天而已。

    總之,她衣着俗麗,并不漂亮的小臉上透着狡黠,和她有了接觸之後,你會發現她絕對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她天性害羞,如果生下來就是一個美人,害羞的性格會仍然伴随着她(并不是自負而矯飾)。

    而現在,她的身上交織着羞怯和糾纏不休兩種性格;她有時在朋友面前顯得極其矜持,而在陌生人面前又顯得異常的豪爽。

    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因為當時她完全可以不嫁給他,所以她非常鄙視他。

    她曾經愛過一個聰明人,然而他卻怠慢了她。

    于是反思之後,她嫁給了一個傻子,就是希望這一不得已的做法讓人們知道她并不在意對方的智商,讓男人在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以為她很在乎他。

    正如我前面所說,她顯然是那種躁動不安、永不滿足、耽于幻想卻缺乏恒心的亞健康人,無論好事還是壞事,她總是開個頭,就不見下文了。

    不過,從道德方面而言,她身上常常會迸發出聖潔的火花。

     無論如何,紐曼都是喜歡同女性交往的,但現在他已經用完了追求女性的本能,也失去了這習以為常的興趣,于是他就想辦法努力做些補救。

    他對特裡斯特拉姆太太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對此對方也給予了慷慨回報,他們的第一次會面就在特裡斯特拉姆太太的客廳裡度過了好幾個小時。

    兩三次談話之後,他們成了相互信任的朋友。

    紐曼對待女性的方式比較特别,需要對方很細心才能發現他對她們的贊美。

    他不會表現出一般意義上的殷勤,沒有恭維之詞,也沒有小恩小惠,更不會巧舌如簧。

    跟男士相處時,他喜歡開玩笑,而在和更溫柔的異性在一起時,他卻總是顯得不苟言笑。

    他并不是害羞,有人會因為害羞而局促不安,他不是。

    他的嚴肅、專注、溫順,經常性的沉默,都是為了表示出某種對女性的尊重。

    這種感情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它甚至都不是多麼高貴的情感。

    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什麼女性&ldquo地位&rdquo,無論是同情或者相反,他對穿裙子的總統形象都還很陌生(對女權運動更是一無所知)。

    他的态度隻不過是他好脾氣的表現而已,是他自發而真誠的民主理念的一部分,那就是每個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權利。

    如果邋遢的乞丐有權吃睡、選舉和領取薪水,那比乞丐弱勢、身體本身就具有吸引力的女性從感情上來說自然應該由公帑供養,紐曼十分願意為此按比承擔大量賦稅。

    另外,很多有關女性的常見慣例在他看來都是那麼新鮮,似乎他聞所未聞!他驚歎她們的敏感、細膩、睿智和評判性的措辭,他覺得她們似乎把生活總是安排得那麼井井有條。

    如果說我們這部作品真是要基于某個信仰,或至少要有一個理想,那紐曼獲得的深刻感悟就是籠統接受對光芒四射的女性的不可更改的信賴。

     他花了很多時間傾聽特裡斯特拉姆太太的建議,這裡得說明紐曼從來沒有征詢過這些建議,因為他根本就問不出問題,壓根兒就沒有覺得有什麼難題,所以對解決難題的辦法也就沒有興趣。

    他身處的複雜的巴黎世界似乎非常簡單,它的場面宏大,令人稱奇,但這并沒有激發他的想象力和好奇心。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心平氣和地觀望着,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瞬間,嚴密注視着一切,差不多到了&ldquo忘我&rdquo的境地。

    特裡斯特拉姆太太的&ldquo建議&rdquo是其中的一部分,因為她講了大量八卦,娛樂的成分更多。

    他喜歡聽她談論她自己,這似乎是她優秀的坦誠個性的一部分,但紐曼離開之後就會忘記她說了什麼,并從不采納她提的任何建議。

    而對于特裡斯特拉姆太太,她幾乎把紐曼據為己有,他是她幾個月裡面可以想到的最有趣的人物。

    她期待和他做點什麼,但不清楚做什麼。

    他身上的優點太多:腰纏萬貫,身體健碩,和藹可親,樂于助人,這一切都讓她癡迷不已。

    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喜歡他,她說他&ldquo西化得可怕&rdquo,可是&ldquo可怕&rdquo二字聽起來卻不那麼真誠。

    她帶着他四處向别人引見,差不多有五十人之多,并非常滿意自己的征服能力。

    紐曼是逢請必到,到處握手緻意,似乎既不感到興高采烈,也沒有驚慌失措。

    特裡斯特拉姆先生埋怨妻子做得有點過火了,搞得他和紐曼說上五分鐘話的時間都沒有了,要是他早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他打死也不會把朋友帶到耶拿大街的。

    這兩個男人以前并不怎麼親密,但紐曼記得的是他以前的印象,現在他發現了特裡斯特拉姆先生的秘密,他的太太從來沒有對他吐露真情,公正地說,她認為自己的丈夫是一個堕落不堪的人。

    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曾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當然,他現在也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