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金陵十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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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在北國殘冬雖仍搖曳着殘尾,挾着料峭餘威,肆虐人間,但在江南的原野之上,卻已是回黃轉綠,薰風陣陣,春耕伊始,莊稼人仗梨叱犢,行于田野之間。

     暖風陣陣,中人欲醉,輕輕地拂摸着小草的臉,雲雀三五,在悠悠的白雲闆上釘釘子。

     蟄伏一冬的萬物,都已蘇醒,顯出欣欣向榮、活潑的生機。

     此刻,在那小山坳的夾道垂柳之中,馳出三匹駿馬,馬上兩男一女,男的都是弱冠之年,且玉樹臨風,英華鑒人。

    女的卻恰恰相反,年約四旬,醜得驚。

    人,嘿!“死羊眼、蒜瓣牙、面闆腰、蒲扇腳”,身軀高大粗壯,不亞昂藏丈夫,乍看之下,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的少年,身着天藍貢緞夾袍,文生巾,綠玉抹頭,腰挂長劍,蹄聲“得得”,藍袂飄飄,但在他那俊逸的面孔之上,卻有一抹淡淡的憂郁。

     後面馬上的少年,身着玫瑰紫色貢緞夾袍,青緞團花一字坎肩,面若銀盆,明眸皓齒,直引得那些田野間的莊稼人,呆若木雞,暗暗驚羨不已。

     醜婦則是一套藍色竹布衣褂,背負沉重的镔鐵闆凳。

     三人放慢速度,按辔而行,縱目原野之上,臉上都已漸漸綻出欣悅的笑意。

     藍衣少年雅興大發,随即吟道:“昨日晴,今日陰,樓下飛花樓上雲,闌幹雙淚痕。

    江南人,江北人,一樣春風兩樣情,晚寒潮未平。

    ” 這是宋紹興時,名詞人朱孰儒的寄調長相思。

    藍衣少年吟畢,劍眉微蹙,輕輕歎了一口氣。

     後面的紫衣少年,美眸連轉,瓠犀微露,嘴角顯出兩條微愠的弧線,接着吟道:“古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躲,幽思有誰知訖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

    ” 音調優美悅耳,吐字極清,但卻有些微幽怨意味。

     藍衣少年微微搖頭,回頭看了一下道:“筠妹與小兄有所同好,亦愛朱孰儒的作品,不過,筠妹此詞如系有為而發,似屬違心之論!” 紫衣少年臉上閃過一抹紅暈,但立即又微哼一聲,道:“小妹雖屬附庸風雅,卻非無心之人,焉能不知雪哥哥近日郁郁之情,‘天香玉女’陸宜家人品雖美,但心地卻非常險惡,去年在那廟中,若非……唉!算了,人家是六絕之後,小妹自不免珠玉在前之感,雪哥哥仍欲深責否!” 藍衣少年微微一歎,道:“姑不論筠妹對我尚有救命之恩,即半年來晝夜為小兄守護,小兄因而能練成奇功,隻此一樁,小兄今生即報答不盡,怎能怪起筠妹來了,不過……” 紫衣少年道:“不過怎樣?” 藍衣少年面呈惘然神色,似陷入往事之中,道:“小兄總是感覺去年在那廟中,‘天香玉女’陸宜家曾為我療傷,隻是如今想來,無法弄清而已!小兄是想,如果她果然是為兄療傷,而筠妹競于極端萎頓之時,将她擊傷,小兄豈不是變成千古罪人了!” 紫衣少年面上煞氣陡增,但立即又悠悠地道:“小妹确曾親眼見她揮掌向你的氣海穴上拍去,難道還會看錯不成?設若小妹果真走眼,也不是你的過錯,小妹倒真是千古罪人了!并将予人以不可諒解的口實。

    ” 藍衣少年連忙安慰她道:“筠妹情關錦注,惠我良多,小兄已銘記于心,況你我已有盟約……” 後面的醜婦突然插嘴道:“少爺,小姐,快别逗嘴了,小倆口子談點什麼不好!想當年俺那口子,可真是體貼人微,簡直把俺放在手心上,俺如今想來,還……” 敢情這個高大的醜婦是山東人,說話土裡土氣的,但卻是一片率真憨直之概。

     轉過一個小村莊,再行數箭之地,即看到一座極大的石頭城。

     原來此處正是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

     三人并辔馳人城中,隻見石路寬敞井然,商賈雲集,行人熙來攘往,端的熱鬧繁華。

     藍衣少年初見這等繁華的大邑,如入山xx道上,目不暇接,暗想:“洛陽已是名都大邑,但比之此處,卻又相形見绌了。

    ” 三人來到一座酒樓之前,藍衣少年一指那漆金招牌道:“時已近午,也該進些飲食了,這‘金陵酒家’看來頗具規模,老弟可有意與兄人内小酌一番?” 紫衣少年點點頭,三人落馬後,隻見大門内數聲吆喝,三個夥計急忙颠着屁股走出,接過三人的馬缰,眉開口膜地道:“兩位貴公子和這位巨……咳!……請移玉樓上雅座,小人等自會照料馬匹。

    ” 這夥計小心翼翼地接過高大醜婦的馬缰,連忙避而遠之,生怕挨揍似的。

     三人進人大門,不由大為驚奇,隻見錦屏繡緯,翠閣回欄,極盡奢華之能事。

     放眼後院之中,修篁處處,亭台無數,小橋流水,樓角隐現,笙歌盈耳,酒氣迎人,這頗有王氣之地,到底不同凡俗。

     三人踏着軟茸茸的繡墊,上得樓來,隻見樓上極為寬敞,放置着五十餘張八仙桌子,仍顯得十分疏朗。

     此刻夥計早已上前照應,将三個迎至臨窗雅座之上看茶。

     此刻午時未到,樓上僅有零星七八個食客。

     作者即使不再交代,讀者也必會猜出,這三人正是梅雪樓、“毒玫瑰”成筠,以及成筠的乳母“辣手無鹽”柳遇春。

     梅雪樓去年自廟中被那成筠救走之後,在途中又獲母親留箋傳技,後來梅雪樓與“毒玫瑰”成筠相處牛月,已看出她對自己印象良好,且她為人雖然手段略嫌毒辣,卻極正派。

    且“辣手無鹽”開門見山,竟作起媒人來了,梅雪樓礙于無父母之命,乃答應待禀過父母後,再談不遲,但梅雪樓對“毒玫瑰”成筠的表現,成筠也芳心可可,感到滿意了。

     梅雪樓乃請她們兩人代己護法,在一隐秘之地,苦練“天邊一朵雲”的奇絕武功和輕功。

     在這半年之中,梅雪樓發現這主仆兩人心地善良,成筠更是無微不至,完全是以未來夫婿相待,梅雪樓不是愚笨之人,焉能不知,尤其“辣手無鹽”柳遇春,更是忠誠坦蕩,令人肅然起敬,因此他也以柳媽相稱。

     半年技成,離開那隐秘之處,一路之上,梅雪樓因又見到那座小廟,不禁觸景生情。

    因為在他潛意識之中,似乎隐隐記得“天香玉女”陸宜家曾耗其真力為他療傷,他乃極重情感之人,如對方确是如此,自己豈不變成忘恩負義之人,因此,一路上又郁郁不樂。

     而成筠到底是女孩子家,心胸較窄,她以為梅雪樓仍對陸宜家情有所鐘,乃大吃其醋,借“詞”發揮。

     不一刻酒菜已到,三人立即淺酌起來。

     梅雪樓俊目向四下一掃,突見兩個青衣大漢正向自己凝視注目,且面呈驚疑之色,梅雪樓也未在意,因為這種現象,一路上也見得多了。

     俊目再往左一掠,隻見一個癡肥的邋遢和尚,半側着臉,正在據案大吃其砂鍋十錦,那副饞相,好像幾天沒吃過東西似的,說他在吃,不如說在吞來得恰當些。

     他那一襲月白色的袈裟,早已變成褚黑之色,且泛出油膩膩的亮光。

     此刻,那兩個青衣大漢,正自一面回頭看着梅雪樓,且一面竊竊私語。

     梅雪樓疑心大起,以本門心法“千裡攝音”,靜聽兩人交談。

     此種至高心法,不啻佛道兩家的“天耳通”,況梅雪樓自遵母親之命,以本門心法将體内元氣導人正軌後,功力陡增,自是一字不遺,聽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個大漢道:“家主硬說此人即是‘鬼府’之徒梅雪樓,小弟倒真有點懷疑,看家主對這小子忌憚之态,好像這小子真有一身絕技似的。

    李兄,你看此人會是身懷絕技之人?” 另一個青衣大漢道:“那也說不定,據說武功已臻化境之人,能英華内斂,不着皮相,根本莫測高深。

    家主既然認為可疑,自有他的見地,不過以家主那等曠世高手,怎地也怕……” 他說到這裡,生怕被别人聽到似的,連忙四下打量一番,續道:“據說,今年端午節之武林盟主選拔大會,家主勢在必得,但他忌憚四個年輕人,一個是六大門派共同培植的少年人,一個是‘妖庵’的傳人,一個是‘魔寺’的傳人,另一個就是‘鬼府、神宮’師兄弟共同培植的門人梅雪樓,去年武林中傳說此人已死在‘天目老人’掌下,言之鑿鑿,但家主不大相信,因為如果梅雪樓确如傳說,死在‘天目老人’掌下,‘鬼府’、‘神宮’主人焉能罷休,如此看來,家主的猜測可能沒錯,不過……” 另一個大漢道:“不過怎的?” 那個大漢續道:“據說有意參加此番選拔之人,不下數十人之多,即連‘三大書生’也躍躍欲試,本來當年幾個高人認為英雄出少年,乃規定以二十五歲少年男子為限,但因最近各派聯名請求修改至三十五歲為限,而且女子也可以參加,同時因時日倉促,已改為九月重陽舉行選拔。

    ” 他微微一頓,喝了一口酒,續道:“據說家主真正所忌憚的僅有三人,那就是‘鬼府’傳人梅雪樓、‘妖庵’傳人于得水,以及‘六大門派’共同傳人雍懷玉,而在這三人之中,更以梅雪樓為最。

    ” 另一個大漢接道:“此番家主訂于三月三日召集燕子矶賞花大會,遍發武林帖,到底是宗旨何在?” 那個大漢似乎故意賣弄見聞廣博,消息靈通,道:“據說是旨在試探各派競選人的根底,以便預為安排,但又有人說……” 此人說至此處,面色一凜,戛然收住,道:“小弟說得太多了,請李兄原諒,家主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一旦傳人他的耳中,小弟這條命可就完了,李兄千萬要守密,好在我們今天的任務僅是個眼線,看他落在哪家客棧就行了。

    ” 兩人談話于焉停止,低頭大吃大喝起來。

     按“毒玫瑰”成筠的武功,在武林中已非泛泛,但是相距兩個青衣大漢三丈多遠,且對方聲音極低,自是無法聽到,但她乃是水晶心肝,一看梅雪樓的神态,已知他是在傾聽,所以也未打岔。

     梅雪樓聽畢,不由劍眉微蹙,忖道:“這兩個青衣大漢的家主,既然連‘魔寺’傳人嶽塹兄及‘三大書生’等人都未看在跟内,其武功造詣可以概見,但此人是何門派卻從未聽說過……” 蓦地—— 那個邋遢和尚自砂鍋中挾起一個鹵蛋,放人血盆大口之中,一邊又搖頭晃腦地道:“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假包換!” 一伸脖子,将鹵蛋囫囵吞了下去,道:“‘混沌乾坤一口包,既無骨頭又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在人間受一刀。

    ’唔!這十錦砂鍋之中,雖是山珍海味,無所不容,但老僧獨愛這兩個小蛋蛋子。

    ”說畢,又挾起一個鹵蛋放入口中。

     梅雪樓聳聳肩,對成筠來了個會意的微哂,忖道:“世上酒肉和尚屢見不鮮,出家人有幾個不是釋迦的罪人叛徒?就以數百年來名震武林的少林掌門人來說,就卑劣得令人難以置信,這邋遢和尚雖然犯了清規,卻坦直幽默得可愛,這種頗含禅機的歪詩,雖屬自我解嘲,卻是酒肉和尚中的佼佼者。

    ” 而且,這邋遢和尚,樣子雖是不雅,又髒又臭,卻是一口京片子,口音十分悅耳好聽。

     梅雪樓到底是聰明之人,一聽邋遢和尚的“兩個小蛋蛋子”這句話,就不由心中一動。

     突然,“辣手無鹽”柳遇春死羊眼朝邋遢和尚一翻,道:“就憑這份德性還暗中罵人,真是混賬!” 邋遢和尚又挾起一塊肥肉,在鼻上聞了一下,“叭”的一聲,一下子摔在地上,喃喃地道:“怎地十錦砂鍋裡還有豬嘴,就這兩片嘴唇子,就能做個大拼盤,真是倒人的胃口!” 因“辣手無鹽”的亡夫乃是北京人,她自是聽慣了京話,這一句“小蛋蛋子”焉能瞞得了她,立即針鋒相對。

     哪知道邋遢和尚連頭也沒擡一下,就反唇相譏,說真格的,“辣手無鹽”那兩片奇厚而微翻的大嘴唇子,的确令人不敢領教。

     梅雪樓初出道不久,對武林奇人知之甚少,立即以手指蘸茶,在桌子上寫了“他是誰”三個字。

     成筠微微一笑,立即也以手指蘸茶,在桌上寫了“八月仲秋”四個字。

     梅雪樓不由一愕,不知這四字代表何意,但成筠也不暇說明,側目又向邋遢和尚望去。

     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