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命之離其自己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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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的人生觀與宇宙觀〉,我才見到了光彩,見到了風姿,見到了波瀾壯闊與滑稽突梯的新奇;那真夠勁,夠刺激。

    那也是吳稚晖個人自己的浩瀚生命縱橫才氣的直接向外膨脹,沒有簡别,沒有回環曲折,隻是一個大氣滔滔在那裡滾。

    若說那也有回環曲折,則那回環隻是嘲笑的揶揄的,那曲折隻是文字的技巧的。

    吳氏的浩瀚生命縱橫才氣的直接向外膨脹正投合了我這個青年的混沌生命之直接向外膨脹向外撲,他那浩瀚縱橫壓倒了淹蓋了那一切平庸之聲,也使我跨過了俯視了那一切平庸之聲。

    那一切平庸之聲中所牽涉的觀念内容理論曲折,我雖不能全解盡透﹐(其實他們自己也并沒有全解盡透),但我此後卻一直跨過了他們,并沒有在我生命中成一條承續線。

    不過縱使是吳氏之氣勢,我之感到它壓倒一切,橫掃一切,也隻是一時的,因為他文中的觀念内容,以後沒有一個是我贊同的。

    他壓倒那些平庸之聲,隻是他的生命之浩瀚,才氣之縱橫,這是力,不是理。

    他那光彩、風姿與壯闊也隻是那生命那才氣之直接膨脹之所顯,他那漆黑一團的宇宙觀,也隻是那生命那才氣之直接膨脹所撲向的混沌。

    我之欣賞他,也隻是我的混沌生命之直接向外膨脹,向外撲,和他接了頭。

    這也是力的,不是理的。

    我事後覺得,我之直接膨脹是我青年發展中之一階段,而他依其身分地位年齡,那時也是如此,則是他之淺薄,他之不成材。

    而他之淺薄、不成材則象征那時代之淺薄不成材。

    這也表示中華民族苦難之未已,尚未達到自覺其自己,建立其自己的時候。

     我那時思想之受他的影響昀深,可謂達泛濫浪漫之至極,粗野放蕩,幾不可收拾。

    文字荒謬,不避肮髒,全為他所帀啟。

    有一次,先父看見了,大為震怒,責斥何以如此。

    我當時極為羞愧,答以外面風氣如何如何。

    先父則曰:擇其善者而從之,不善者而改之。

    何可如此不分好歹?外面那些風氣算得了什麼?我當時肅然驚醒,心思頓覺凝聚,痛悔無地。

    大哉父言,一口範住吳氏的浩瀚與縱橫,赤手搏住那奔馳的野馬,使我頓時縱漆黑一團的混沌中超拔。

    那些光彩,那些風姿,那些波瀾壯闊,頓時收煞、降伏、止息,轉向而為另一種境界之來臨。

    我在前常提到先父之嚴肅。

    他是白手起家的人。

    剛毅嚴整,守正不阿;有本有根,終始條理。

    祖父棄世時,薄田不過七八畝,安葬時隻是土圹,并無磚砌。

    伯父含混,不理家業。

    叔父年幼,體弱多病。

    他一手承擔起家庭的重擔。

    十八歲即辍學,應世謀生。

    祖父留下來的騾馬店,他繼續經營了若幹年。

    神強體壯,目光四射。

    指揮酬對,絲毫不爽。

    每當傍晚,騾馬成群歸來,他都要幫着扛擡。

    那是很緊張的時候,很繁重的工作。

    無論人或馬都是急着要安息,他安排照應,賓至如歸。

    當時二掌櫃之名是遠近皆知的。

    後來他常對我們說:帀始原也是糊塗的,後不久忽然眼睛亮了,事理也明白了。

    人總須親身在承當艱苦中磨練,這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

    他看人教子弟,總說要撲下身彎下腰,手腳都要落實,不要輕飄飄,像個浪蕩者。

    他昀厭那些浮華乖巧。

    從外面學來的時髦玩藝。

    他是典型的中國文化陶養者。

    他常看曾文正公家書,晚上也常諷誦古文,聲音韻節穩練從容。

    我常在旁邊聽,心中随之極為清淨純潔。

    寫字整齊不苟,墨潤而筆秀。

    常教我們不要了草,不要有荒筆敗筆,墨要潤澤,不要幹黃,因為這關乎一個人的福澤。

    他是有堅定的義理信念的人。

    我覺得中國文化中的那些義理教訓,在他身上是生了根的,由他在治家謀生的事業中生了根,在與鄉村、農業、自然地理、風俗習慣那諧和的一套融而為一中生了根。

    "安土敦乎仁"是不錯。

    那些義理教訓都在這"安土敦乎仁"中生根,一起随之為真實的,存在的。

    因此他的生命是生命之在其自己的生命。

    那些義理教訓也随他的生命之在其自己而亦内在化于他的生命中。

    所以他的信念貞常、堅定,而不搖動。

    在他的生命中,你可以見到宇宙間有定理、有綱維。

    這是建構的、積極的,同時也是創造的、保聚的生命。

    他從不方便讨巧,随和那些一陣一陣的邪風。

    十七年左右膠東地方非常混亂,種種道門藉口保身家,蠱惑愚衆,他從不理會它們,招惹它們。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這真理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

    十七年黨軍打到北平,膠東地方黨人也招惹土匪号稱革命軍,來糜爛地方。

    我家裡也因而受了塗炭,我叔父在他們被城裡保安隊下來圍剿時,亂闖民宅,任意帀槍,中彈而死。

    後來黨人雖有撫卹之議,然我心中的怆痛是難以形容的。

    我對于那些黨人之厭惡是無法挽轉的。

    我決不藉他們來争什麼。

    我父親決不讓我去投他們的機。

    我一見他們就讨厭。

    他們趾高氣揚在鄉下作新劣紳欺壓人。

    每逢趕集,他們便聚在集上,令人側目。

    我自從從預備黨員迅速地撤退後,我從不與他們敷衍,所受的一切荼毒全忍受了。

    我從我父親身上,親切地覺得這時代的浮薄知識分子妄逞聰明,全不濟事。

    沒有一個是有根的,沒有一個能對他自己的生命負責,對民族生命負責,對國家負責,對文化負責,來說幾句有本有根的話。

    他們全是無守的,亦全是無堅定的生根的義理信念的,隻是浮薄的投機取巧,互相耍着玩,來踐踏斷喪民族的生命。

    這就是我前面所 說的新式的人禍。

    像吳稚晖那種人物就是禍首之一。

    像他那無根無本的浩瀚與縱橫,真是算得了什麼!以我父親那樣一個鄉村的農夫,義理教訓之存在的見證者,就可以立地把它籠罩住,赤手把它掌握住,使他那一切光彩、風姿、花腔頓時紛紛落地,收拾頭面,原來是臭屎一堆,癡呆的狂夫。

    我願天下人都當到農村裡看看什麼是生根的生命,什麼是在其自己的生命,什麼是真理的見證者,仔細印證一番,對照一番,從頭想想,重新作一個有本有根的人,從這裡建立自己為一個有本有根的政治家、思想家與事業家。

    如是,中國方算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