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架構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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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對邏輯發生興趣,是由于講唯物辯證法的人對于形式邏輯之攻擊。

    他們攻擊形式邏輯,實不懂邏輯之本性,而隻集中在思想律之應用上來攻擊。

    他們并沒有進入形式邏輯之内部,從頭到尾透澈明白一個形式系統之形成。

    假如他們能這樣透澈了解一番,他們也許可以知道一個形式邏輯由一緊嚴的形式推演而形成。

    就好像一個數學,并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必要與理由。

    他們不這樣作,也根本無心去這樣作,也根本無力去這樣作。

    他們隻是淺薄、浮躁地政冶作用地不分層次與領域,隻抓住思想律從其應用上去攻擊。

    他們當然不了解思想律。

    我說。

    如果他們能進入形式邏輯之内部全部,也許對于邏輯之本性更清楚,更确定,因而反上來對于思想律也可更清楚,更确定。

    可是他們無心無力這樣作。

    現在退一步說,即使不進入形式邏輯之内部全部,如果能平心靜氣地無作用地來直視正視思想律本身,則思想律也無可反對之必要與理由。

    能這樣去直視正視,則思想律似乎也很簡單,也很容易把握其層面,了解其意義。

    很可以獨立地這樣去了解,不必先通曉形式邏輯之全部系統,雖然如果通了,更容易了解與把握。

     我當時也未進入形式邏輯之内部推演系統之全部。

    我隻覺得他們所說的似乎也很有理,因為他們是就事物之變化與關聯而說話,而事物之變化與關聯是事實。

    (這是不是辯證法的,當然是另一問題。

    他們在這裡說唯物辯證法,當然"唯物辯證法"一詞能否成立,也是另一問題。

    )同時,我也覺得思想律本身也很有理,因為人的思想言論不能自相矛盾:事物盡管有變化與關聯,而人之思想言論總不可有矛盾。

    兩方面都有理。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很困惑。

    但這困惑很易解除,我不久便想通了。

    這是我獨立面對問題,會獨立用思的第一步。

    這裡是對問題用思,不是美之欣趣與想像式的直覺解悟。

    這用思來解答一個問題,是須要接觸"為何"與"如何"的。

    這裡帀啟了工巧的思辨。

    而工巧的思辨也是無窮無盡,亦函着工巧思辨之解答無窮無盡。

    我須要接上這工巧思辨之訓練。

     民十八、九、二十年左右,國民黨的統治正在蒸蒸日上。

    共産黨政治上失敗,但思想宣傳上卻取得了壓倒的優勢。

    知識分子一般意識上的傾向都是為共産黨的思想所吸引。

    坊間書肆,滿坑滿谷,都是他們的小冊子。

    他們從思想上宣傳,不得不牽涉到哲學。

    他們挑起思想問題,所以首先和他們頂上去的,便當是學哲學的。

    但是他們挑起思想問題,不是客觀地從哲學上或其他學問上入,乃是從特定的馬克思主義入,而且攜帶着政治鬥争的意識。

    他們牽涉到哲學:從他們的唯物論,他們要攻擊哲學主流的理性主義、理想主義(他們概括名之曰唯心論);從他們的唯物辯證法,他們既要攻擊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又要攻擊形式邏輯;從他們的唯物史觀,他們既要建立曆史之經濟決定論、經濟決定的階級鬥争的曆史觀,又要攻擊精神表現價值實現的曆史觀。

    (當時他們對于黑格爾的曆史哲學并不常提到,他們也根本不能理解,而社會上一般人對于曆史文化的哲學也并無多大的知識與意識,所以這方面并無真正的建樹與自覺可以作中流之柢柱,因此他們的唯物史觀似乎成了積極的、純建設性的。

    講到曆史,幾乎都是他們的觀點,無論政治立場是如何。

    足征一般人心之陋。

    沒有人能對于人類的曆史與文化有深遠正大的透徹了解,歸于中國自己言之,沒有人能從文化生命上了悟中華民族之演進,認識中國問題之所在,替自己民族找出生命之途徑。

    )他們要進而講社會主義的文學論、藝術論,他們便不得不反對于人生的價值上、美學的價值上,有獨立意義永恒意義的文學論、藝術論。

    他們複以其階級的劃分,認為科學(不但是科學家)也有資産階級的科學與無産階級的科學:相對論、量子論都是資産階級的、唯心論的,所以他們也攻擊其對于物質的解析。

    他們複以階級為标準,沖破國家的真實性與真理性,他們認國家是有階級對立後才出現的,而且是階級壓迫的工具:因此國家是曆史階段中的東西,不是永恒的東西,是罪惡,不是真理。

    昀後,他們不承認有普遍的人性,隻有階級的私利性。

    這是根本罪惡之所在。

    他們這一切思想,這一切學術上的牽連,都是言僞而辯的,我都不能承認。

    當時我對于這一切自不能全透,但隻覺得他們所說總有點不對。

    綜起來,我已覺得像他們那樣說法,天地間就不能有客觀的真理、普遍的真理,都是隸屬于階級的立場與偏見,都是随經濟結構社會形态之變而變的。

    這一點刺激我很深,在一個純潔無私的青年心靈上是絕難接受的。

    我們不要有牽連、有夾雜,隻須直接面對各門學術看真理之是非。

    刊落一切,直下以真理是非為标準。

    這裡一步不對,即一步通不過,我即一步不能贊成。

    首先進入我的意識中的,便是他們對于思想律的攻擊。

    我很客觀,我也能贊成他們所說的那一面事實,但我總不能見出他們攻擊思想律有任何可以站得住的理由。

    思想言論要自身同一,不能有矛盾,這無論如何,是天經地義,無法反對。

    你就是主張唯物辯證法,也須自身同一地主張,不矛盾地主張。

    然則你攻擊思想律﹐有何意義?這一點,我當時很快地把握住,意識得非常清楚。

    我能即時跳起來反顯出邏輯之不可反駁性,不再陷于他們歧出的葛藤中每每糾纏不清。

    這一步通不過,就是通不過,其餘的也不必往下說了。

    要革命,便從政治上的實踐與制度之好不好說就行了,何必這樣到處歪曲。

    從這一點,我看出他們的心術根本不正。

    這根本處有問題,截然分帀。

    從此以後,真理是非便容易朗現。

    我在這裡,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站住自己,照出邪祟,而把它罩住的。

    它永遠沾不到我上來。

     我首先劃帀了思想律與他們所說的事物之關聯與變化這兩個領域之不同。

    我要進而看看思想律所代表的這個領域是什麼意義。

    這引發了我治邏輯的興趣。

    這是須要有抽象的思想的:由抽象的思想來把握一個懸挂的"存有領域"(realmofbeing)。

    這"存有",首先我這樣說:是邏輯的、數學的,不必往體性學方面想,說它是體性學的。

    這一步抽象,這一步懸挂,是把握西方希臘學術傳統的一個重要關鍵。

    這一關鍵打不通,無法接上西方的學術,無法學會他們的思考方式。

    而我們之打通這一關,要學會這一套,是很難的。

    因為我們的文化傳統、學術傳統,是不具備這一套的。

    其所以不具備,也必是由于我們的文化生命之氣質不擅長這一套,不表現這一套,也可以說是不及這一套,或是超過了這一套。

    因此,要學這一套是很難的。

    即以我個人而論,我讀《易經》,讀懷悌海的哲學,表現我的直覺解悟,是很容易的。

    然而我學邏輯,訓練工巧的思辨,雖然有興趣,卻總是很吃力的。

    所以這須要私下慢慢一步一往前進。

     這引我到邏輯系統之内部。

    我直從羅素與懷悌海合着的《數學原理》入手。

    這是一部三大冊的巨着,須要長期去讀。

    我先讀第一冊的第一部,即數理邏輯一部,這是有名的"真值函蘊系統"之所在,這是一個典型的正宗系統。

    它的前身是"邏輯代數"。

    我一個一個命題去抄寫、演算。

    每一個符号進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