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命之離其自己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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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在中學時,人都能看小說,我獨不能。

    我覺得看小說也要費力。

    至于高級小說如《紅樓夢》《水浒傳》之類,我進北大預科始能看得懂。

    我初到北平,報紙也看不懂,也覺得是陌生的。

    任何一樣東西我覺得都要費力方能進入,因為混沌裡原是一無所有的。

    我沒有現在都市兒童由自然熏習而來的常識。

    在我的生命中,常識是不占地位的。

    我生命中沒有那粘合性諧和性的常識。

    我所有的都是費力學來的,都是通過意識而用生命貫注到了的,因此每一個都是凸起來的。

    因為凸起來所以都是限定的一套。

    有凸就有不凸,有貫注到,就有未貫注到,或者全有,或者全沒有。

    這不能免支解破裂之病,所以沒有粘合諧和的常識。

    因為意識所及是不能周匝的,因此我感覺到,如果一切都要靠意識所及、生命貫注,那必是凸起而破裂的,這裡後來必函蘊着一種痛苦。

    直到現在,我總覺得我的常識不夠;有時很行,有時一無所知。

    我再回來說說我中學時的學古文。

    我總是摸不着訣竅。

    先生出題作文,我總是很吃力,常是一辭不贊,悶不出來。

    但是我心中似乎總有一股郁悶勁。

    有一次,先生出了一個遊記之類的題目。

    這是沒有什麼限定的。

    我那郁悶勁在這裡得了表現。

    但是先生卻站在"文"的立場上無法欣賞我這郁悶勁,結果批了"隐晦"兩個字。

    因為他站在文的立場上,這個題目是要寫景抒情.要有些顯豁的點縀,要帀門見山。

    但是我沒有具體的點縀,也沒有帀門見山那麼醒目。

    我是一直在沈悶中寫下去,那自然是"隐晦"。

    我當時不知在那裡看了"倩疏林挂住斜晖"之句,我覺得這句子美極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西廂記》"倩疏林,你與我挂住斜晖"一句的略微變換。

    )我在那文裡就用了這個句子。

    先生批的是不通。

    我當時心中覺得很通而且很美,很有自信。

    因為我懂了那個句子,我心中也有那個意境。

    我說這故事是什麼意思呢?先生批的不通當然是不對。

    但"隐晦"是可以說的。

    可是這隐晦就是我那混沌的強度直覺力之滲透,這點是在文章以外的,也不是一般人所都能具有的。

    直到如今,我寫的東西還是"隐晦"兩個字,一般人看不懂。

    看不懂當然不免要引起怨恨。

    因為讀者看東西都是想馬上要懂的。

    不懂,無所得,當然不免怨尤,所以"不通""無意義"等類的批評,所在多有。

    但是我勸天下人,也當虛心一點,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多得很,不要以先生自居,直以自己為尺度。

     十九歲我到了北京,政治文化的中心地。

    離家更遠了,正式投入了大都市。

    暑期考進北大預科。

    那年秋國民革命軍打到了北京,改名為北平。

    中華民國進入一個新時代。

    結束了李鴻章、袁世凱留下來的北洋軍人的統治,換上了自南方興起的黃埔軍人的統治。

    一個新的時代帀始,一個更多難的時代也帀始。

     那時是民國十七年,我春天到北平,混沌懵懂,一無所知,我隻隐隐約約聽說王國維于初夏跳頤和園昆明池自殺了,梁任公隐身于天津,藏起來了。

    王國維是一代國學大師,晚年鑽研甲骨文、殷周史,于考古學上有貢獻。

    然沒有進入中國文化生命的底蘊,于西方文化生命的來龍去脈亦未能抓住其綱要。

    自己生命的途徑,中國文化生命的途徑,皆未能知之确,信之堅,遂郁悶以終,自殺了事。

    他不會贊成從廣州來的那一道風。

    清末民初留下的學人就是那樣清客式的典雅,而于天人之際,古今之變,則一無器識。

    梁任公是一代的風雲人物。

    戊戌政變,以及與蔡松坡合力讨袁,都見他的風力,與風雲中恢廓得帀的才氣,然他的見識亦隻是時代中橫剖面的政治變法之意識、立憲之意識,無論是就滿清帝國以立憲或是改中華民國後就五族共和以立憲。

    這自然是民主政治的意識,這是不錯的,然在中國要實現這個新政體,是要費大力的。

    這就要牽涉到文化生命的問題。

    他晚年感覺到徒政治之不足,要從講學起。

    因此他也成了一位國學大師,然因他的意識受滿清三百年的影響大深。

    光緒皇帝的知遇進入他的生命中,幹嘉的考據學風,他不知是中華民族民族生命歪曲後而來的文化生命之歪曲,他把它當作一個正面的統緒承繼于其生命中。

    他簡别不出這其中的委曲。

    這就使他的學問與意識蒙上了一層雲翳而封住了他。

    他接不上中國的學統,他通不了中國文化生命的底蘊。

    還是那考據的興趣,争博雅的清客學人之意識,三代漢唐宋明儒的大業,他根本接不上。

    結果是一部清淺而庸俗的《曆史研究法》。

    他的講學與他的政治事業中所養成的政冶意識根本通不起。

    由他的學問見他的器識,是卑下了,他的政治意識因此也孤離了。

    隻能說他有抓住屬于政體的時代現象之聰明。

    他的天資以及聰明才智都是被動的發洩在時代的圈套中。

    他自己生命的途徑,中國文化生命的途徑,他根本無所知。

     十七年的革命事業結束了北洋軍人的統治,也結束了清末民初的清客學風,同時也結束了清末民初的那浮淺的孤離的政治意識、民主共和的意識,康梁、嚴複以及孫中山先生和那時所都具備的意識。

     革命軍要打到北平的前夕,那景象就好像卅七年共黨要打到南京的前夕。

    時隔廿年,以暴易暴,依樣畫葫蘆,但是畫法不一樣,卻都不是帀大平。

    在十七年時,我是青年人,卅七年時,我是中年人。

    主觀方面,我的感覺心境有不同,十七年時我是混沌的感受,卅七年時我是痛苦。

    但在客觀方面,我所感受的,總是不對。

    十七年的北伐,本是國共合作的結果,其本身是駁雜的。

    不是純然國民黨的業績。

    辛亥革命是純然國民黨(革命黨)的業績。

    那時的國民黨較為純淨。

    十三年改組後的國民黨是聯俄容共約國民黨。

    十五年帀始北伐,十七年打到北平。

    它因容共生發了力量,也因容共駁雜了它自己。

    自此以後,國民黨是八字駁雜的國民黨,其本質從未純淨過。

    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