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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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怡在上學院進修之前去看過黃小嫚,那時她的病态還十分明顯,身體虛弱已極,據說那種電休克治療很傷身體。

    她求了半天醫生才放她進去,但黃小嫚盯着她,似乎在使勁回憶什麼。

    “你不認識我了?……”她問她。

     小嫚輕聲道:“你是好人。

    ” 喬怡走出醫院時碰上了楊燹。

    他顯得很匆忙,似乎連喬怡短短幾句告别的話都來不及聽完。

    那是喬怡最後一次見楊燹…… 楊燹選擇了黃小嫚做他的終身伴侶,喬治感到不可思議。

    人們稱黃小嫚“小耗子”,這裡面有憐憫,但更多的還是嫌棄。

    喬怡過去盡管待她寬厚,但仍不得不承認,她是個不怎麼讨人喜歡的姑娘。

     黃小嫚與喬怡同車從上海來到軍營。

    在火車上桑采就發現她總是拿着食物到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背着人吃。

    桑采直言不諱地說她“賊溜溜”的。

    的确,她與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顯得心虛,象是打算溜到什麼地方去。

    她長得不難看,甚至稱得上五官标緻。

    睫毛很長,總是提防什麼似的頻頻眨動。

    她看上去比實際上更矮,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

     四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大孩子們扒了層皮,又黑又瘦地随徐教導員開進宣傳隊小院。

    十二個女兵被塞進二樓那間最大的寝室,這間房有四洞門,過去是公館少爺小姐們的客堂。

    兩扇朝裡的門被封死,留着兩扇朝陽台的門。

    這陽台是通的,實際是條露天過道,誰隻要願意,路過時都能順便朝這屋裡瞅一眼,看來這樣便于老兵對新兵的監督。

     老兵們經常指責她們笑聲過多,睡眠過多,吃零食過多。

    一句話,是些又瘋又懶又饞的丫頭。

     這間大寝室裡除了班長田巧巧拉闆胡,喬怡搞聲樂兼手風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員。

    每天排練或練功完畢,她們把放松的身體往床上一撂,各種裝食品的器皿就敞開了,并常常以物易物,高興時索性“共産”,全攤在一塊混吃混喝。

    但沒多久,人們便發現一個秘密:每當這時,黃小嫚總是悄悄走出門去。

     “怪不得她長得象根乳醬瓜,舍不得吃呀!” “我上次給她吃餅幹,她把兩隻手直往背後藏,臉都吓紅了,就象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卻說黃小嫚不吃零食是“假象”,她的“真面目”在夜裡才暴露。

    但桑采的話一向水分太多,象她每次在“講用會”上的發言一樣。

    不料田巧巧也證實:“這小耗子确實在夜裡折騰,我聽見好幾回。

    不是吃東西,就是聽半導體,反正全躲在被窩裡。

    ” “她的半導體裝在一個肥皂盒裡!”白莉說。

     “聽半導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用得着大半夜偷着聽?”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說,“夜裡她遠比白天活泛——什麼惡習?……” 喬怡似乎是這場議論的局外人,伹她捧着一本書并沒看進去。

    她也在琢磨這隻小耗子。

    那時除黃小嫚之外,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參加了演出,連十三歲的桑采也在《紅燈記》最後一場裡,撈了個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妝盒一夾,總要對眼巴巴的黃小嫚叮囑一句:“喂,你在家閑着也是閑着,幫我們把暖壺灌滿,演出回來我們好洗腳。

    ” 每到這時黃小嫚便裝着在地上尋找什麼,頭也不擡,表示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

    不過等大家演出回來時,暖壺總是滿的。

     有一次,喬怡把夜餐時桌上剩的小圓面包用手絹兜了兩隻,那面包烤得相當誘人,表皮還用芝麻和果醬做了圖案。

    回屋時見黃小嫚正坐在床沿上洗腳,喬怡把面包遞給她:“專門酬勞你的——你老給我們打開水。

    ” 她臉突然紅了,接着眼睛往兩旁看看,似乎怕别人聽見喬怡的話。

    見她并不伸手來接,喬怡隻得笑笑,将面包擱在屬于她的那個桌角上。

    喬怡後悔不疊地想,這樣做不僅沒好處,反而傷了她的自尊心。

    誰沒有自尊心呢?誰願意接受這明擺着的“剩餘價值”呢?而那面包已經放在她桌上,再拿回來就更說不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喬怡發現面包不見了,那條兜面包的手帕也洗幹淨了,正晾在她床欄上滴着水珠。

     喬怡嫌惡地看看黃小嫚,她卻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毫無感覺。

     喬怡不願把這事講給别人聽。

    這是她素來的性格,任何事到她這裡都迅速沉入心底,連她自己也無法測探它的深度,它的潛流和潮汐。

     大家正議論着,黃小嫚推門進來了。

    她進門的姿态也很奇特:先輕輕擰門把,弄出個縫,把頭伸進來,似乎斷定沒什麼危險了,才将整個身體蹭進來。

     這是午飯後,午睡前,是一天中說長論短的最佳時刻。

     大家見她進來,相互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便住了嘴。

    她看看所有人,似乎猜出她們剛才的話題與她有關。

    她不自在地笑笑。

    這個屋裡的人已成習慣,沒十二分必要,決不搭理她。

    她倒無所謂,本來與人談話就是她的負擔。

    她走到自己床邊,摸摸這個,弄弄那個,動作急促而無效率,一件襯衫也要疊半天。

    她的床在門後的角落裡,門一開,外面的亮光湧進來,把整個屋子的黑暗都擠到屬于她的一隅,所以很難弄清她在那裡搞些什麼名堂。

     一年後,終于有一天在排練新節目的時侯,演員名單中出現了黃小嫚的名字。

    這名字被衆多的名字擠得縮作一團。

     她比其他女演員矮半頭,排隊形時象流暢的階梯陡然塌陷。

     她盡管天天早到晚退,折騰得大汗如洗,可導演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個新節目的導演是黎教員,主管業務,也稱黎隊長。

    據說他年輕時是某大歌舞團的尖子,一九五九年反右傾後下放到這個野戰軍當宣傳幹事,之後又重操舊業。

    當初他是上海方面軍的主考官,喬怡等人全蒙他的慧眼才穿上軍裝,不過黃小嫚不能不說是他遴選中的唯一失誤。

     他走進排練場的第一個動作,是将手裡短得不能再短的煙蒂扔掉,踩滅,這意味着一切就緒。

     “哎,合唱隊站好隊形!舞蹈隊紮起架勢!樂隊操起家夥!……” 這是配合政治形勢趕排的一個大型歌舞。

    “預備——開始!” 一片嘈雜聲止住,定音鼓擂響了。

    據說舞蹈演員們要在激越的伴唱中擁上舞台。

    黎隊長不假思索,順口溜似的形容道:“如潮水,似海濤,表現億萬軍民‘批林批孔’的熱潮——勢不可擋!……” 人群中的黃小嫚挺胸收腹地站在末尾,象挂了個零頭。

    她顯示出一副非同小可的神情,兩眼頭一次發亮,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作劇情渲染的黎隊長,臉上帶着并不使人愉快的奉承。

    她在着裝上似乎動了番腦筋:腳上穿着嶄新的練功鞋,白得紮眼。

    那本來就細得不近情理的腰上,勒了一根很寬的闆帶,讓人看着實在殘酷。

    闆帶是新的,鮮紅色,與天藍色的練功服形成強烈的對比,似乎在提醒人們,她——“小耗子”終于崛起。

     喬怡站在合唱隊裡,對人群中正跳得起勁的黃小嫚懷有不可名狀的擔憂。

    擔憂什麼呢?是她那突然平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