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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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每個人都有充滿善意的一天,自然也有被惡意所裹挾的日子。不知是否受了蓬松舒适的羽絨被、大衣及項鍊窮奢極欲的影響,仰面躺在卡車的床上回到公司的誠,酣暢的惡意、輕侮一切的欲望充溢在體内。

    即使聽慣誠日常冷酷的教義,認為殘忍的情感膨脹是精神平衡的體現,也會感到驚訝吧。簡單地說,面對今天發生的一切,誠絲毫不覺得自己冷酷無情。對這一點,誠非常滿意。

    誠想進一步試探自己。

    回到公司,在二樓接待室等待自己的是母親擔憂而潤濕的目光、因敬佩而閃閃發亮的易的雙眼。在誠眼中,這些正是求之不得的獵物。

    “别擺出一副擔心我的面孔。”誠對母親說,“一想到在某個角落,有這樣一雙眼睛盯着,會讓人做噩夢的。”

    “那就是你的良心啊!”可憐的母親毫不示弱,“沒錯!我就是到了墳墓裡也要盯着你。沒想到你竟然變成了惡棍,更沒想到的是将你撫養成人,得到的卻是今天這樣的報答。”

    “兒子成功了,你難道不高興麼?”誠若無其事地回答。母親哭了起來。

    誠平靜地安慰道:“看完好戲你哭什麼呀!你不是也覺得挺有趣的嗎?”母親反省自己白天的所為,眼淚忽而變為自責的淚水。重新擡起頭直視兒子的目光,仿佛女人面對引誘自己體驗到意外快樂的男人,眼神中含着憎惡和令人敗興的抵抗。誠避開了視線。這正是川崎一族的眼神。僅僅因為如此,這一刻,便足以讓誠覺出母親的醜陋。

    淩辱母親的這番話,最初被易誤解為誠是因為不能原諒母親為伯爵披上睡衣的緣故。易也目睹了夫人的愚行,從那一刻起便對夫人有些輕蔑之意,因此對誠有偏袒之心。當易認識到誠是出于社會正義的熱情,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拒絕了誠晚飯的邀請,忙着收拾回家的夫人叫易陪同回去,易冷冷地拒絕了。品位高尚的領帶也似乎無力挽回易頑固的思想,夫人平靜的眉頭刻上了憂愁的印記。

    “至少開車送我去車站吧。”

    “好啊,沒問題。”

    夫人期待和兒子一同坐車去,但孝順兒子隻是給她安排了車,自己卻留了下來。

    聽到窗外汽車的發動聲,如往日一樣,易微笑着回過頭親昵地注視着誠。誠已很久沒見過如此純真無邪的笑容了。誠心想,這笑容簡直就是美麗的古董。誠将昔日的友人請到牆邊的電熱爐旁。

    “你真是了不起!沒有被骨肉親情所束縛。”易在電熱爐上烤着手說道。

    “看你今天收債的情形,就知道沒有一點兒私心。”

    誠搓着烤火的手。窗外薄暮時分的街上,霓虹燈威懾似的一起亮了起來。誠有點不耐煩,卻裝作真誠的樣子沉默着,内心隻想知道這位遠房表兄究竟能有多蠢。

    “對那些腐敗階級,就要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這才是崇高的事業。關于革命,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呐。”

    “對你能有參考那真是太好了,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誠内心嘲笑着坐在辦公桌前,在裝着幾枚紙币的信封上,蘸着墨寫下“酬謝”二字。誠想象着将信封塞給易時,被激怒的易的表情,幸福得直想吹口哨。

    “催債時多虧你幫了我,真的非常感謝。”

    誠說着走到易的身邊。

    “數目雖然不多,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多虧你今天挺身而出,幫了我們的大忙。”

    硬漢的臉霎時因充血而漲得通紅。信封取得了預料的效果。易張大嘴說不出一句話,有如被追捕而無路可逃的間諜,兩眼直瞪着誠。從衣服下面鼓起的兩臂可以清晰地看出,易正用生來為數不多的理性,極力克制着自己動手。事到如今,易依然無法超越友情的界線。見此情形,誠不禁笑了起來。誠早已不相信什麼友情,如果易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誠明顯占了上風。況且,易為了克制自己,幾乎用去了全部的理性。此時此刻,斷然沒有懷疑友情的餘力。誠看穿了易絕不會向自己動手。

    “你身上已沒有一點人性。”

    憋了許久易才罵出了一句。誠執意要将信封塞進易的口袋,易憤然轉過身,推開門沖下樓。留下誠一人,在辦公室的長椅子上躺了下來,細細回味着今天發生的一幕一幕,誠笑了。一種心滿意足的、用奇妙的說法就是,家庭式的溫暖的笑容。這位故作老成的戲谑家在爐邊烤着火,目光祥和,體内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暢。淩辱這件事是多麼舒心惬意啊。誠心想,如同對于将軍,戰場才是他最适意的地方。

    ——這時,耀子捧着茶走了進來,驚訝地問:“客人都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