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人生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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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一梳往裡,我是往外梳。

    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式。

    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往裡卷了。

    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麼方法。

    我不免暗笑&ldquo婢學夫人&rdquo,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ldquo婢學夫人&rdquo,我豈不是&ldquo夫人學明星&rdquo呢? 郭媽有她的專長,針線好。

    據她的規矩,縫縫補補是她的分内事。

    她能剪裁,可是決不肯為我剪裁。

    這點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縫。

    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為這就屬于縫縫補補。

    我取她一技之長,用了她好多年。

     她來我家不久,鐘書借調到城裡工作了,女兒在城裡上學,住宿。

    家裡隻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從不問一聲病,從不來看我一眼。

    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湯端到她床前。

    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麼怪事。

    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裡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

    她丈夫是軍官學校畢業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幾次,相貌不錯。

    她丈夫上軍官學校的學費,是郭媽娘家給出的。

    郭媽捎了丈夫末一學期的學費,就得到丈夫的休書,那虛僞肉麻的勁兒,真叫人受不了,我讀着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醜得可怕,吃驚不小,結婚後一兩個星期後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

    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這個小他一二個月的弟弟來往。

    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每次是她工錢的一倍。

    這兒子的信,和他父親的休書一樣肉麻。

    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并回信。

    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醜得吓走了丈夫,我們中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

    她太欺負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

    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

    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ldquo鏡中人&rdquo,她身材不錯,雖然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裡,可說袅娜風流。

    腫眼泡也不覺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

    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

    她修修改改,衣服綢裡綢面,大衣也稱身。

    十一年後,我家搬到幹面胡同大樓裡,有個有名糊塗的收發員看中了她,老擡頭凝望着我住的三樓。

    他對我說:&ldquo你家的保姆呀,很講究呀!&rdquo幸虧郭媽隻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造成這糊塗收發員的相思夢。

    我就想到了&ldquo鏡中人&rdquo和&ldquo意中人&rdquo的相似又不同。

    我見過郭媽的&ldquo鏡中人&rdquo,又見到這糊塗收發員眼裡的&ldquo意中人&rdquo,對我啟發不小。

    郭媽自以為美,隻是一個極端的例子。

    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ldquo百步&rdquo&ldquo五十步&rdquo的不同罷了。

     鏡子裡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卻看不真。

    一個人的品格&mdash&mdash&mdash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難捉摸了。

    大抵自負是怎樣的人,就自信為這樣的人,就表現為這樣的人。

    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時,也在充分表現自己。

    這個自己,&ldquo不鏡于水,而鏡于人&rdquo,别人眼裡,他照見的不就是他表現的自己嗎? 九他是否知道自己騙人? 一九五三年&ldquo院系調整&rdquo後,我們夫婦同在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組工作。

    同事間有一位古希臘、羅馬文學專家。

    他沒有留過學,但自稱曾在世界各國留學,而且是和蘇聯的風雲人物某某将軍一同飛回中國的。

    他也是蘇聯文學專家。

    但不久就被人識破,他壓根兒未出國境一步。

    可是他确有真才實學,他對于古希臘、羅馬的學間,不輸于留學希臘的專家。

    而且他中文功底好,文筆流麗。

    他還懂俄文,比留學希臘的專家更勝一籌了。

    他并未失去職位。

    隻成了同事間一位有名的&ldquo騙子&rdquo有點滑稿的&ldquo騙子&rdquo。

     我家和他家有緣,曾同住在一個小小辦公樓的樓上,對門而居。

    &ldquo騙子&rdquo的夫人也是同事,我忘了她什麼工作,隻記得我和她同歲。

    她為人敦厚寬和,我們兩個很要好,常來往。

    他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常來我家玩。

    大兒子特聰明,能修電器,常有小小發明。

     我看見他們家供着聖約瑟和聖母像,知道他們必是天主教徒,因為新敏不供奉聖母。

    鋪書和我猜想。

    這位先生的古希臘、羅馬文,該是從耶稣會的敏士學來,準是踏踏實實的。

    夜深常聽到他朗誦中文,我們猜想他好學而能自學,俄文當是自學的。

     我們那個小小的辦公樓,分住四家。

    四家合用一個廁所。

    四家人口不少,早起如廁。

    每日需排隊,而廁所在樓下,我們往往下了樓又上樓。

    對門的大兒子就發明一個裝置,門口裝一個小小的紅燈泡,紅燈亮,即廁所無人。

    他家門口商懸一幅馬克思像,像上馬克思臉紅了,我們就下樓。

    那群孩子都聰明,料想爸爸也聰明。

    我們很好奇,他冒稱留學世界各國,他夫人也信以為真嗎?他孩子們知道爸爸撒謊嗎? 我們兩家做鄰居的時期并不長久,好像至多一兩年。

    我家遷居後和他們仍有來往。

    他們夫婦,很早就先後去世,&ldquo騙子&rdquo先生久已被人遺忘。

    如果他不騙,可以赢得大家的尊敬。

    我至今好奇,不知他家裡人是否知道虛實。

     一個人有所不足,就要自欺欺人。

    一句謊言說過三次就自己也信以為真的。

    我們戚友間不乏實例。

    我立刻想到某某老友就是如此。

    自欺欺人是人之常情,程度不同而已。

    這位&ldquo騙子&rdquo隻是一個極端。

     十窮苦人三則 (一)路有凍死骨 上海淪陷時期,常看見路上凍死、餓死的叫花子。

    我步行上班,要經過一方荒僻的空地。

    一次。

    大雪之後,地上很潮濕,可是雪還沒化盡。

    雪地裡,躺着一個凍死或餓死的叫花子。

    有人可憐他,為他蓋上一片破席子,他一雙腳伸在席外。

    我聽過路人說:&ldquo沒咽氣呢,還并着兩隻腳朝天豎着呢。

    &rdquo到我下班回家時,他兩腳&ldquo八&rdquo字般分向左右倒下了,他死了。

    有人在他身邊放了一串紙錢,可是沒人為他燒。

    我看見他在雪地裡躺了一天,然後看見&ldquo普普山莊&rdquo的人用薄皮棺材收殘了屍體送走了。

    上海有個&ldquo普普山莊&rdquo專&ldquo做好事&rdquo,辦事人員借此謀生,稱&ldquo善棍&rdquo 有次,锺書和我出門看朋友,走累了&rdquo看見一個小小土地廟,想坐門檻上歇歇。

    隻見高高的門檻後面,躺着一個蜷曲的死人,早已僵了。

    我們趕忙走開。

    不知這具屍體,哪天有人收殘。

     (二)吃施粥 抗日寇勝利後,我住蒲園。

    我到震旦女校上課,可抄近路由學校後門進校。

    霞飛路後面有一片空場是&ldquo普普山莊&rdquo的施粥場,我抄近路必經之處。

    所以我經常看到叫花子吃施粥。

     附近的叫花子,都拿着洋鐵罐兒或洋鐵桶排隊領粥,秩序井然,因為人人都有,不用搶先,也不能領雙份。

    粥是很稠的熱粥,每人兩大鍋勺,足有大半桶,一頓是吃不完的,夠吃兩頓。

    早一頓是熱的,晚頓當然是冷的了。

    一天兩頓粥,可以不緻餓死。

    領施粥的都是單身,都衣服破爛單薄,多半搶占有太陽的地方。

    老資格的花子,捧了施粥,挑個好太陽又沒風的地方,欣欣喜喜地吃。

    有時還從懷裡掏出一包花生米或蘿蔔幹下粥。

    絕大多數是默默地吃白粥。

    有一次,我看見老少兩人。

    像父子,同吃施粥。

    他們的衣服還不很破。

    兩人低着頭,坐在背人處,滿麗愁苦,想是還未淪為乞丐,但是家裡已無米下鍋了。

    我回家講給锺書聽,我們都為這父子倆傷心;也常想起我曾看見的那兩個屍體,他們為什麼不吃施粥呢?該是病了,或不會行動了吧? (三)&ldquo瞎子餓煞哉!&rdquo 上海淪陷期間,錢家坦居沿馬路的房子,每天能聽到&ldquo餓煞哉!餓煞哉!瞎子餓煞哉。

    &rdquo的喊聲。

    我出門經常遇到這個瞎子,我總要過馬路去給他一個銅闆。

    瞎子一手用拐杖點地,一手向前亂摸,兩眼都睜着。

    那時候,馬路上沒幾輛汽車,隻有24路無軌電車。

    還有單人或雙人的三輪車,過馬路很容易。

     我每天飯後,乘24路無軌到終點下車,然後要走過一段&rdquo三不管&rdquo地帶,再改乘有軌電車到終點,下車到半日小學上課。

    &ldquo三不管&rdquo是公共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僞政府也不管,是歹徒出沒的地方,下課後那裡的夜市非常熱鬧。

    黃包車夫或三輪車夫辛苦了一天,晚上圍坐在吃大閘蟹的攤兒上吃死蟹,真是俗語:&ldquo告花子吃死蟹,隻隻好&hellip&hellip他們照例有姜末,也有香醋。

    蟹都是捆着的,個兒很大,不過全都是死蟹,看他們吃得真香!我看到窮苦人的享樂,大有興趣。

    我自己肚裡也餓得慌呀。

    但是我如果放慢腳步,就會有流氓盯梢,背後會有人問:&rdquo大閘蟹吃峨?&rdquo我趕忙急急趕路,頭也不敢囚。

     一次我下課後回家,就在大閘蟹攤附近,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旁邊是一片鋪石子的空地。

    我看見那個&ldquo餓煞哉&rdquo的暗子坐在自來水龍頭前面,身邊一隻半滿的酒杯,周圍坐着一大圈人,瞎子顯然是這夥人的頭兒,正指手劃腳、高談闊論呢。

    我認得這個晴子,瞎子也看見我在看他了,頓時目露兇光,吓得我一口氣跑了好老遠,還覺得那兩道兇光盯着我呢。

    以後我聽到&ldquo瞎子餓煞哉&rdquo,總留心躲開。

    我從未對他有惡意,他那兩眼兇光好可怕呀&rdquo我讀過法國的《乞丐市場》,懂得斷臂的、一條腿的、渾身創傷的乞丐,每清早怎樣一一化裝。

    但我天天看見這個不化裝的假瞎子,從來懷疑過他的真假。

    真是&rdquo君子可以欺以方也&rdquo,想到他眼裡那兩道兇光。

    至今還有點寒凜凜的。

     十一胡思亂想 (一)胡思亂想之一 我不是大兇大惡,不至于打入十八層地獄。

    可是一輩子的過錯也攢了一大堆。

    小小的過失會造成不小的罪孽。

    我愚蠢,我自私,我虛榮。

    不知不覺間會犯下不少罪。

    到我死,我的靈魂是怎麼也不配上天堂的。

    忏悔不能消滅罪擎,隻會叫我服服帖帖地投入煉獄。

    抱靈魂洗煉幹淨。

    然後,我就能會見過去的親人嗎。

     我想到父母生我、育我、培養我,而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身邊。

    跑到國外去了,還頂快活,隻是苦苦想家。

    苦苦想家就能報答父母嗎?我每月看到陰曆中一夜的半個月亮,就想到我結婚前兩夕。

    父母擺酒席&rdquo請小姐&rdquo的時候,父母不赴宴。

    兩人同在卧室傷感吧。

    我總覺得是女兒背棄了父母。

    這個罪,怎麼消? 我的父母是最模範的夫妻。

    我們三個出嫁的姐妹,常自愧不能像媽媽那樣和順體貼,遠不如。

    我至少該少别扭些,少任性些,可是沒做到,我心上也負疚。

     至于女兒,我隻有一個女兒,卻未能盡媽媽的責任。

    我大弟生病,我媽媽帶了他趕到上海。

    到處求醫,還自恨未盡媽媽的責任。

    我卻讓女兒由誤診得了絕症,到絕症末期還不知她的病情。

    直到她去世之後,才從她朋友的記述中得知她病中的痛楚,我怎麼補償我的虧欠呀? 蘇格拉底在他等候服毒之前。

    閑來無事,講講他理想的天堂地獄。

    他說:&ldquo鬼魂泡在苦海裡。

    需要等他生前虧負的人饒恕了他,才得超生。

    假如我喊爸爸媽媽求寬恕,他們一定早已寬恕了。

    他們會說産阿季,快回來吧!我們等你好久了。

    &rdquo若向锺書、圓圓求寬恕,他們也一定早已寬恕了,他們會叫:&ldquo娘,快回來吧!我們正等着你呢。

    &rdquo可是我不信親人寬恕,我就能無罪。

     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

    我還得熬過一場病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裡燒煉的苦。

    老天爺是慈悲的。

    但是我沒有洗煉幹淨之前,帶着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ldquo回家&rdquo。

     (二)胡思亂想之二 假如我要上天堂,穿什麼&ldquo衣服&rdquo呢?&ldquo衣服&rdquo,不指我遺體火化時的衣服,指我上天堂時具有的形态面貌。

    如果是現在的這高rJi商貌。

    锺書、圓圓會認得,可是我爸爸媽媽肯定不認得了。

    我媽媽很年輕,六十歲還欠兩三個月。

    我爸也隻有六十七歲。

    我若自己聲明我是阿季,媽媽會驚奇說:&ldquo阿季嗎?沒一絲影兒了。

    &rdquo我離開媽媽出國時。

    隻二十四歲。

    媽媽會笑說;&rdquo你倒比我老了r。

    。

    爸爸和我分别時,我隻三十三歲,爸爸會詫異說:&ldquo阿季老成這副模樣,爸爸都要叫你娘了二&rdquo 我十五、六歲,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時候,是一個很消秀的小姑娘。

    我願意穿我最美的&ldquo衣服&rdquo上天堂,就是帶着我十五、六歲的形态面貌上天。

    爸爸媽媽當然喜歡,可是锺書、圓圓都不會認得我。

    都不肯認我。

    锺書決不敢把這個清秀的小姑娘當作老伴圓圓也隻會把我看作她的孫女兒。

     假如人死了,靈魂還保持生前的麗貌,美人也罷了,不美的人,永遠那副模樣,自己也會嫌,還不如《聊齋》裡那個畫皮的妖精,能每夜把自己畫得更美些。

    可是任意變樣兒。

    親人不複相識,隻好做孤鬼了。

     親人去世,要夢中相見也不能。

    但親人去世多年後,就能常常夢見。

    我孤獨一人已近十年,夢裡經常和親人在一起。

    但是在夢中,我從未見過他們的而貌和他們的衣服,隻知道是他們,感覺到是他們。

    我常想,甩掉了肉體,靈魂彼此間都是認識的,而且是熟識的、永遠不變的,就像夢裡相見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