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溧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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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dash&mdash衣服在水裡漂浮着,被這雙手洗得多麼清潔。

     &mdash&mdash這人滿身都是灰塵,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沒有洗滌呢。

     &mdash&mdash我這一身真龌龊啊。

     &mdash&mdash洗衣是我的習慣。

     &mdash&mdash穿着這身沉重的髒衣服是我的命運。

     &mdash&mdash我也願意給他洗一洗呢。

     &mdash&mdash箪筥裡的米飯真香呀。

     &mdash&mdash這人一定很餓了。

     一個人在洗衣,一個人伫立在水邊,誰也不知道誰的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他們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

    最後她想,&ldquo這人一定很餓了,&rdquo他正蘆葦一般彎下腰,向那無意中擡起頭來的女子說: &ldquo箪筥裡的米飯能夠分出一些施舍給一個從遠方來的行人嗎?&rdquo 她忽然感到,她心裡所想的碰到一個有聲的反應。

    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靜息了幾千年,這一刻忽然來了一個遠方的人,沖破了這裡的靜寂,遠遠近近都發出和諧的樂聲&mdash&mdash刹那間,她似乎知道了許多事體。

    她不知怎樣回答,隻回轉身把箪筥打開,盛了一缽飯,跪在地上,雙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這是一幅萬古常新的畫圖:在原野的中央,一個女性的身體像是從草綠裡生長出來的一般,聚精會神地捧着一缽雪白的米飯,跪在一個生疏的男子的面前。

    這男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不知道。

    也許是一個戰士,也許是一個聖者。

    這缽飯吃入他的身内,正如一粒粒的種子種在土地裡了,将來會生長成淩空的樹木。

    這畫圖一轉瞬就消逝了&mdash&mdash它卻永久留在人類的原野裡,成為人類史上重要的一章。

     她把飯放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裡,兩方面都感到,這是一個沉重的饋贈。

    她在這中間驟然明了,什麼是&ldquo取&rdquo,什麼是&ldquo與&rdquo,在取與之間,&ldquo你&rdquo和&ldquo我&rdquo也劃然分開了。

    随着分開的是眼前的形形色色。

    她正如一間緊緊閉住的房屋,清晨來了一個遠行的人,一叩門,門開了。

     她望着子胥在吃那缽盛得滿滿的米飯,才覺得時光在随着水流。

    子胥慢慢吃着,全身浴在微風裡,這真是長途跋涉中的一個小的休息,但這休息随着這缽飯不久就過去了。

    等到他吃完飯,把空缽不得不交還那女子時,感謝的話不知如何說出。

    他也無從問她的姓名,他想,一個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原野裡,&ldquo溧水女子&rdquo這個稱呼不是已經在他的記憶裡會發生永久的作用嗎,又何必用姓名給她一層限制呢。

    他更不知道用什麼來報答她。

    他交還她的缽時,交還得那樣緩慢,好像整個的下午都是在這時間内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缽收拾起來後,已經快到傍晚的時刻了。

    她望着子胥拖着他的細長的身影一步步又走上路途,終于在遠遠的疏林中消逝。

     這不是一個夢境嗎?在這夢境前她有過一個漫長的無語的睡眠,這夢境不過是臨醒時最後的一個夢,夢中的一切都記在腦裡,這夢以前也許還有過許多的夢,但都在睡眠中忘卻了。

    如今她醒了,面對着一個新鮮的世界,這世界真像是那個夢境給遺留下來的。

     她回到家門,夕陽正照映着她的茅屋,她走進屋内,看見些日用器具的輪廓格外分明,仿佛是剛剛制造出來的。

    這時她的老父也從田地裡回來,她望他望了許久,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問話: &ldquo從前泰伯是不是從西方來的?&rdquo &ldquo是的,是從西方。

    &rdquo &ldquo來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rdquo &ldquo最初是一個人&mdash&mdash後來還有他的弟弟仲雍。

    &rdquo 這時暮色已經朦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

    她想,她遠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她今天這樣,把一缽米飯捧給一個從西方來的饑餓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