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延 陵

關燈
在長途跋涉中,子胥無時不感到身後有許多的事物要抛棄,面前有個絕大的無名的力量在吸引。

    隻有林澤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飯,對于子胥是一個反省、一個停留、一個休息。

    這些地方使他覺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關那樣沉悶、荒涼,人間也不都是太子建家裡和宛丘下那樣地卑污、兇險。

    雖然寥若晨星,到底還是有可愛的人在這茫茫的人海裡生存着。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mdash&mdash他在子産的墓旁、落日的江邊懷念過的那個人人稱譽的賢人不是正在這裡任何一所房子裡起居,正在這裡任何一塊田上耕作嗎?他想到這裡,胸懷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為清秀了。

    假如季劄是古人,他不定多麼惆怅,他會這樣想,如果季劄與我同時,我路過這裡,我一定把無論多麼重要的事都暫時放在一邊,要直接面對面向這個人叙一叙我傾慕的心情。

    但季劄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這地方的方圍數十裡内,路上的行人随時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門,表達景仰的心意。

    可是子胥卻有幾分躊躇了。

    他覺得,現在不是拜見季劄的時刻,将來也未必有适宜的時刻。

    若說适宜,也許在過去吧。

    &mdash&mdash在以前,在他沒有被牽扯在這幕悲劇裡以前,那時他還住在郢城裡,父親無恙,長兄無恙,在簡單的環境中,一個青年的心像紙鸢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隻追求純潔而高貴的事物。

    那時,他也許會聽到季劄的行徑,起了感應,願意離開家人,離開故鄉,離開一切身邊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親一親這超越了一切的賢人的顔色。

    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候了。

    他雖然還有向着高處的、向着純潔的紙鸢似的心,但是許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許他的生命像水那樣清,像樹那樣秀。

    他一路上已經在些最醜陋、最卑污的人群裡打過滾,不像季劄在二十年前周遊列國時聽的是各國的音樂,結交的是子産、晏平仲那樣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的墳墓,他也會用一隻寶劍把它點綴得那樣美。

    走過了許多名山大川,一旦歸來,把王位看得比什麼都輕,不理會一切的糾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

    這個生命顯得多麼可愛!而子胥卻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麼都重,甯願為它舍棄了家鄉,舍棄了朋友,甚至舍棄了生命。

    他在路上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流民,走路時與牛馬同群,坐下休息時與蟲豸為鄰,這樣忍辱含垢,隻為的是将來有回到楚國的那一天。

    到那時,并沒有青青的田野留着給他耕種,卻隻有父親的血、長兄的血,等待他親手去洗。

    漁夫的白發、少女的紅顔,隻不過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暫時的休息,是他視界裡的一道彩虹,并不能減輕一些他沉重的負擔。

     這時,迎面跑來十幾個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諧調的衣裳,每個人的手裡都舉着一束雪白的羽毛,他們的語聲和笑聲在晴朗的秋陽中顯得格外清脆。

    有的說,今天的舞蹈真是快樂;有的說,那新建築的雩壇有多麼寬廣;有的說,我們這裡溝渠這樣多,雨水也調和,要雩壇作什麼呢,不過是供我們舞蹈罷了;有的說,四圍的柳樹多麼柔美,我們舞的時候,那些長的柳條也随着我們舞呢;最後一個女孩子說,我們真榮幸,今天季劄看我們的舞蹈,從頭看到尾。

     子胥聽着這些話,好像走入一個快樂而新鮮的世界,一個經過宛丘、經過昭關的人,望着這一群活潑的青年,他深深地覺得,他在這樣的世界裡已經沒有一點份,心裡感到難言的痛苦。

    等到他們連跑帶跳地走遠了,子胥的精神恍惚了許久,最後又回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