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昭 關

關燈
,親切的朋友幾年工夫竟變成漠不相幹的陌生人;眼看着一個誠實努力的少年轉眼就成為欺詐貪污的官吏。

    在楚王聽信讒臣,大興土木的氣氛中,有多少老誠的人轉死溝壑;而又有一群人,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們開始時,暗地裡偷竊,随後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搶奪,他們那樣肆無忌憚,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保護着他們。

    不久,他們都穿上搶來的衣冠,在郢城裡建築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憑着兩隻手生活的人們擠回到西方的山嶽裡去。

    這變化最初不過是涓涓的細流,在人們還不大注意時,已經泛濫成一片汪洋,有些人竟承認這個現象是無可奈何的。

    &mdash&mdash子胥心裡想,這真是無可奈何的嗎? 從少年到今日,至多不過十幾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離得這樣遠了,是他沒有變,而一般人變了呢;還是一般人沒有變,隻是他自己變了?他無從解答這個問題,他覺得,獨自在這荒誕的境界裡,一切都變了,隻有這不間斷的溪水聲還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

    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無法支持的寂寞,隻希望把舊日的一切脫去,以一個再生的身體走出昭關。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閃爍不定的星光。

    這時不遠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火光漸漸從黑暗中照耀出幾個誠摯的兵士的面龐,他們随着火勢的高下齊聲唱起凄涼的歌曲。

    這些兵士都是從江南湘沅之間招集來的,在這裡為楚國把守要塞。

    他們都勇敢、單純,信仰家鄉的鬼神。

    他們願意帶長劍,挾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戰場上與敵人交鋒,縱使戰死了也甘心,因為魂魄會化為鬼雄,回到家鄉,受鄉人的祭享。

    但是現在,邊疆暫時無事,這個偉大的死,他們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來,瘧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醫藥,去年從秦國運來的一些草藥,都被随軍的醫師盜賣給過路藥商了。

    &mdash&mdash比起那些宛丘的駐軍,他們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親信率領着,在陳國要什麼有什麼,過着優越的生活;這裡的士兵,雖然也在楚國的旗幟下,卻顯得太可憐了。

    他們終日與疾病戰鬥:身體強的,克服了病;身體弱的,病壓倒了人。

    還有久病經秋的人,由瘧疾轉成更嚴重的疾病,在他臨危還有最後的一口氣,無情的軍官認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棄在僻靜的山坡上,讓他那慘白無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朗的秋空。

    當烏鴉和野狗漸漸和他接近時,他還有氣沒力地舉起一隻枯柴似的手來抵禦&hellip&hellip 那一堆火旁是幾個兵士在追悼他們病死在他鄉的夥伴,按照故鄉的儀式。

    其中有一個人充作巫師,嗚嗚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

    聲音那樣沉重、那樣凄涼,傳到子胥的耳裡,他不知道他所居處的地方是人間呢,還是已經變成鬼蜮。

    随後歌聲轉為悲壯,巫師在火光中做出手勢向四方呼喚,隻有向着東方的時候,子胥字字聽得清楚。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東方去,聽着這樣的詞句,覺得萬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叢中,多麼大的遠方的心好像也飛騰不起來了。

    &mdash&mdash那團火漸漸微弱下去,火光從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後他們的身體也漸漸模糊了,招魂的巫師以最低而最清晰的聲音唱出末尾的兩句,整個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氣: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識沉入朦胧的狀态,他的夢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遠遠的故居飄去,溪水的聲音成為他惟一的引導。

    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已經化合為一,到了最陰沉最陰沉的深處。

     第二天的陽光有如一條長绠把他從深處汲起。

    他一睜眼睛,對面站着幾個樸實的兵士。

    他們對他說,要在山上建築兵營,到關外去采伐木材,入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伕,要他趕快随着他們到山腰的一個廣坪上去集合。

    這時這條因為脫皮困難幾乎要喪掉生命的蠶,覺得舊皮忽然脫開了&mdash&mdash而脫得又這樣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褴褛不堪的民伕隊伍中間,緩緩地、沉沉地,走出昭關。

    這隊伍都低着頭,沒有一些聲息,子胥卻覺得舊日的一切都枯葉一般一片一片地從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會化身為那千仞的長人,來索取他的仇敵的靈魂。

     子胥在關外的樹林裡伐木時,在一池死水中看見違離了許久的自己的面貌,長途的勞苦,一夜哀涼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濃厚的秋霜。

    頭發在十多天内竟白了這麼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顯了一些奇迹,預示給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還視為不可能的事實現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