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在很多方面都是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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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後,我重新開始了學校生活。

    在威克費爾德先生陪伴下,我去我将求學的地方。

    那是一座位于一個方院中的莊嚴建築,被一種學術氛圍環繞,看上去很适合那些由教堂頂上飛落到草地上散步的烏鴉和穴鳥,它們那神氣活像一群教士。

    威克費爾德先生把我介紹給我的新老師斯特朗博士。

     斯特朗博士看上去(我覺得)幾乎像校舍外那高高的鐵欄杆和大門那樣生了鏽,又幾乎像欄杆和大門邊的大石甕那樣沉重(那些大石甕按一定距離安置在繞着院子的紅磚牆上,好像是專供時光來玩的理想化的九柱戲)。

    他——我是指斯特朗博士——在他的圖書室裡,衣服沒被好好刷過,頭發沒被好好梳過,齊膝短褲沒被吊帶吊起,黑色長綁腿也沒被好好扣上,兩隻鞋張着嘴像兩個洞一樣被扔在爐前地毯上。

    他那失去神采的眼使我想起被遺忘了許多時候的一匹瞎眼老馬,當年那馬常在布蘭德斯通的墓場中吃草,總被墳墓絆絆磕磕。

    他說他很高興見到我,然後把手伸給我,而我卻不知道該對這隻手做些什麼,因為它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可是在離斯特朗博士不遠處坐着一個做針線活的女人,她長得很好看,又很年輕,被博士稱作安妮。

    我想這女人是博士的女兒。

    正是這女人使我擺脫了窘境——她跪下替斯特朗博士穿上鞋,扣上綁腿,這些活她都幹得很快活也很利索。

    她做完這些後,我們就一起去教室。

    當我聽到威克費爾德先生向她問候時稱她斯特朗夫人,我不禁大吃一驚。

    我還在思忖:她究竟是斯特朗博士的兒媳婦呢,還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就在這時,斯特朗博士便無意觸到了我。

     “順便問一句,威克費爾德,”博士扶住我肩在一條過道上停下說道,“你還沒有為我妻子的表兄找到一個合适的飯碗嗎?” “沒有,”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沒有,還沒有。

    ” “我希望這件事能盡早辦好,威克費爾德,”斯特朗博士說,“因為傑克-麥爾頓又窮又懶;這兩種壞事有時會生出更壞的事來。

    華茲博士說過什麼來着,”他看着我,合着他引證的句子的音節搖頭說道,“‘魔鬼也能找出一些壞事讓懶漢去幹’。

    ” “好的,博士,”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如果華茲博士懂得人類,他也許會同樣正确地寫道:‘魔鬼也能找出一些壞事讓忙人去幹,’你可以相信這點——忙人在這世界上也幹夠了壞事呢。

    這一兩個世紀來,那些忙着抓錢抓權的人幹的是什麼呢?不是壞事嗎?” “傑克-麥爾頓決不忙着抓到這兩項中的任何一項,我想。

    ”斯特朗博士摸着下巴沉吟道。

     “也許吧,”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道,“你把我引回到本題上了,請原諒我打岔吧。

    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辦法能安置傑克-麥爾頓先生。

    我相信,”他有點猶豫地說道,“我看出了你的動機,這就更難辦了。

    ” “我的動機是,”斯特朗博士答道,“是為了一個内弟,安妮過去的遊戲夥伴,找一個謀生之道。

    ” “是啊,我知道,”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在國内或在國外。

    ” “嗯!”博士答道,很明顯,他對威克費爾德先生那麼強調那幾個字而感到不解,“在國内或在國外?” “你自己的話,你知道呀,”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或者在國外。

    ” “是呀!”博士答道,“是呀。

    或這樣,或那樣。

    ” “或這樣,或那樣?你就沒有選擇嗎?”威克費爾德先生問。

     “沒有。

    ”博士答道。

     “沒有?”威克費爾德的口氣帶着驚奇。

     “一點也沒有。

    ” “沒有願在國外而不願在國内的想法?”威克費爾德先生道。

     “沒有。

    ”博士又答道。

     “我不能不相信你,我也當然相信你,”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如果我早知道這點,這事務于我就簡單多了。

    不過,我承認我有另一種想法。

    ” 斯特朗博士望着她,看上去神情疑惑不解似的,但馬上又釋然,轉為莞爾一笑;這一笑給了我很大鼓勵,因為那微笑充滿了仁慈和寬厚,那微笑中——實際上,在他的舉止态度中——都有一種天真,從他那博學善思的氣質下透露出來。

    那天真對我這麼一個少年學子真是太富于吸引力了,也使我感到很受鼓舞。

    一面重複着“沒有”和“一點也沒有”,以及類似意義的同樣簡明堅決的句子,他一面邁着奇特而搖搖晃晃的步子,走在前面,我們則随其後。

    我看到威克費爾德先生神色嚴肅,沒留心我正在觀察他,自己對自己搖搖頭。

     教室是間大廳,在學校建築中最安靜的一側,面對着半打左右的大石甕,并可以窺見博士的花園;那是一個幽靜古老的花園,園中的桃子正在向陽的那南邊牆頭日漸成熟。

    窗外的草地上有兩盆大的龍舌蘭,出于豐富聯想,我一直認為它們那又寬又硬的葉子(看去就像用白鐵皮做成的一樣)是寂靜和幽然的象征。

    我們走進教室時,約有二十五個學生正在專心讀書;他們起身向博士道早安。

    看到威克費爾德先生和我,他們便站住不動了。

     “各位年輕的先生,這是位新學生,”博士說道,“他叫特洛伍德-科波菲爾。

    ” 一個叫亞當的學生便走下座位來歡迎我,他是班長。

    他帶着白領巾,看上去像個年輕的傳教士,但他很熱情和氣。

    亞當帶我來到我的座位上,還把我向其他教員作了介紹。

    他舉止彬彬有禮;如果說有什麼可以使我安心,那就是他的彬彬有禮了。

     不過,由于長期和這樣的學生分開,加以這麼久沒有和任何同齡人兒為伴——米克-沃克爾和白粉-土豆不算——我已對此感到非常生疏了。

    我的一切遭際,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經曆感觸和我的年齡、外表全不相合,也和我作為他們之中一員的身份全不相合,我對此十分敏感,以至我竟自認為我以一個小學生的身份來到那裡真算一種冒充行為,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日子裡我已變得不習慣于學生們的運動和遊戲,雖說不管那段日子是有多久;我知道在他們看來再簡單不過的事上我也很笨拙,沒經驗。

    我曾經學過的,也都在從早到晚為了生計而下賤的戚戚之慮中被磨蝕了。

    現在,當我接受測試時,我什麼也不知道,于是,我被安排在學校最低的年級裡。

    我不僅僅為拙于遊戲技能和缺乏書本知識,還因為我所知的和我所不知的都使我更和同學疏遠而十分焦慮。

    我常常想,如果他們知道我很熟悉高等法院會怎麼想呢?我身上有什麼是否無意流露出我和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有關作為——典當東西,吃晚飯,等等?如果有些同學曾見到我疲憊不堪、褴褛狼狽地走過坎特伯雷,而現在又認出了我,我該怎麼辦呢?如果那麼大手大腳花錢的他們知道我是怎樣籌集半個便士,用這點錢買每日的臘腸和啤酒或一片片的布丁,他們會說什麼呢?他們對倫敦生活和倫敦街區幾乎一無所知,如果他們發現我對這二者的某些下等的知識竟是如此淵博時(而且恥于這樣),他們會受到什麼樣的震動呢?在斯特朗博士那裡的第一天,我就對這一切想了這麼多,我對自己哪怕最不起眼的姿态舉止都不信任,隻要新同學中有人向我接近,我便退縮。

    一放學,我就馬上盡快走開,生怕在應答友好的表示或親近時顯示出我的本色來。

     可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古老住宅有那麼一種力量,它使我夾着新課本敲門時便覺得那惶恐漸漸變弱。

    我上樓來到我那間空氣流通的古老房間裡,沉沉的樓梯影子仿佛落到了我那些疑念和恐懼上,于是舊日變得更加模糊了。

    我坐在那裡認真讀書,直到吃晚飯(我們總是三點放學),這才懷着還可能成為一個過得去的學生的希望下樓去。

     愛妮絲在起居室裡等她父親,那會兒後者正因被什麼人給拖住還在辦事處。

    她用她那愉快的微笑迎接我,問我可喜歡那個學校。

    我告訴她說我希望我會很喜歡它,可我一開始還覺得有點生疏。

     “你從來沒上過學吧,”我說,“是吧?” “哦,上學!每天上。

    ” “啊,你是說在這兒,在你自己的家裡上?” “爸爸不會讓我去别的地方,”她笑着搖搖頭說,“他的管家就得呆在他的家裡,你知道的。

    ” “他非常鐘愛你,我肯定。

    ”我說道。

     她點頭表示“是的”,然後走到門口,聽聽他是否上來,好去樓梯上接他。

    他還沒來,所以她又回來。

     “我一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她用她那平靜的神态說,“我隻是從樓下她的畫像認識她的。

    我看到你昨天看那幅像,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