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避居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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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躲不牢,片刻就要竄出來,我見她出來也便随着出來了,母親看我出來也自不願再躲下去,為了兒女往往可以減輕任何恐懼心,後來我們便自坦然住着下去。

     夜裡簇簇跟着童媽睡,有一次我聽見她在睡夢中喊要撒尿了,童媽喃喃罵着撒什麼短命尿,一面說一面把她放下床來,叫她自己坐在痰盂上小便,小便完畢該額喚着要上床了,童媽伸手把她一把扯上來,口中又不知叽咕些什麼,自己始終不曾下床扶持。

    我偷偷瞧着很不滿,心想說她幾句,但繼忖她平日很得婆婆歡心,可以少說還是省些事吧,于是又過了兩夜便把簇簇借故喊到自己腳後睡,半夜裡拍了這個又替那個蓋被搔癢,過了幾時便病倒了。

     我患的是喉痛,鄉下隻有上醫生,可是也隻得聽他。

    母親天天送薄粥來,小女兒由她管着,糖該隻得又交給童媽了。

    童媽天天領着她在野外,也不在家侍候我,母親很生氣,可是又不好說,隻得自己過來照料。

     到了夜裡,我可不能再煩勞母親了,便說自己已經援了,請她且回去,讓我安睡吧。

    但是安睡不到片刻小女兒卻哭吵不了,自己生病沒有奶,喊童媽又死不理睬你。

    于是我隻得慢慢挨下床來,自己拿支小鍋子去煮奶糕,鄉下沒有電爐,生火很不方便,我找根細柴片再也引不着火,隻得把美軍燈裡火油澆了些在上面,結果奶糕還未全燒熟,燈卻油幹火滅了,隻得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攝一攝的用手指挑給嬰兒吃。

     後來聽說重媽在外面常欺侮簇簇,孩子家貪玩稍有不如她心意處,她便把簇簇拎起來故意作向河抛丢狀,吓得簇簇怪哭連聲讨饒說不敢了時,才再三訓斥而罷。

    有時候我翁偶然高興摘根草作喇叭吹,一面挑着過去向董媽報告說簇簇乖不,會吹喇叭。

    童媽把濃眉毛一揚,三角眼瞪着她道:&ldquo乖什麼,小丫頭不好好的坐在這兒偏要擡野草。

    &rdquo 不久我的病漸漸好了,但是形容卻消瘦。

    那時上海軍隊已撤退,據說市面上已很太平,賢來信說他明年準備做律師了。

    有一次母親低低對我說:&ldquo我看你還是帶着小女兒回上海去吧,但願賢能多賺些錢,簇簇也好來額去的。

    &rdquo我想着老住在鄉下總也不成道理,于是便上城去把個意見對公婆說了。

     公婆考慮了一夜,次日便由公公出面對我說:&ldquo你要到上海去住也好,隻是帶着小女兒不便,萬一再有變化,豈不要累崇賢脫不得身嗎?&rdquo我說:&ldquo那可怎麼辦呢?&rdquo于是婆婆接口道:&ldquo我看還是留鄉下找人養吧,等到斷了奶,你再來領回去,那時天下也太平了。

    &rdquo 我的頭直低下來,眼淚往上冒,但是我睜大了眼睛不許它彙成滿。

    心想這又是該怎麼辦呢?沒有錢,沒有丈夫,身體又不好,還帶着兩個女孩子,在窮僻的鄉間要奮鬥也無從着手呀,鄉下有的是愚蠢的男子,醜俗的婦人,髒的牛,荒涼的山以及平凡得無可再平凡了的田野&hellip&hellip一切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一切都不是我能忍受的,我不能再與它們久處下去了。

    而重媽的兇悍樣子,尤其使我看不入眼;她的工資不是向我支的,我也管不着她&mdash&mdash她很明白這些,所以便藐視我了。

    我不能把這點告訴婆婆,否則她也許以為是我母親在挑撥的呢。

    假如她賭氣辭歇了空媽,事情便糟了。

    我将如何負責去替她找個好的,因為好壞的标準很難說,天下隻有着中意的,卻沒有做中意的呀。

     我走了,我相信我應該走了,在我的小女兒因失乳而苦啼的一個早晨,我下了自己就要走的決心。

    我承認我是一個懦弱的,自私的,而且也許是一個最忍心的母親,吻别了小女兒,她還沒有名字哩,從此便永遠不會有,她給重碼抱去給她的侄媳養,不給她奶吃一一一一一喂着她自己的孩子&mdash&mdash隻給我刎法兒吃些爛山芋之類,把我婆婆帶去的衣服鞋襪都揀好的給自己孩子穿了,哭時還打地,害得她長年生着病,騙去了醫藥費卻不給她找個醫生吃輪藥,直到她決死了才慌忙上城來通知我公婆,那對我們在上海因交通不便,公婆也不告訴我們,隻又給了一筆醫藥費及埋葬費,她們便把我的小女兒屍體丢在野外,以後也不知是給狗吃了抑或給應之類街去了,但總之我是失去了她,永遠的失去了她! 一個剛在炮火聲中出來的生命呀,不及等到炮火終止便給磨折死了,僅僅渡過二十一個月的苦難的人生,她的來去何匆匆?畢生不曾見到過太平。

    我也知道在無數萬的死亡遺失中,她自然是很渺小的一個,但假如她養大了,也許是一個絕世的美人,也許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也許是一個慈悲的教主,也許是一個最有權力,最能做事,最最受人尊敬的人兒呢,又有誰敢斷定不,但是她終于去了,我同賢同在上海還不及知道,隻一味的在計劃着如何多賺些錢,替她買牛奶,魚肝油吃,獎最大最大的洋娃娃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