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我怎樣寫《駱駝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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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一陣風,一場雨,也給他的神經以無情的苦刑。

     由這裡,我又想到,一個車夫也應當和别人一樣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問題。

    他也必定有志願,有性欲,有家庭和兒女。

    對這些問題,他怎樣解決呢?他是否能解決呢?這樣一想,我所聽來的簡單的故事便馬上變成了一個社會那麼大。

    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在衣冠上的、表現在言語與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車夫的内心狀态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

    車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

    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

     由一九三六年春天到夏天,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與相貌變換過不知多少次——材料變了,人也就随着變。

     到了夏天,我辭去了“山大”的教職,開始把祥子寫在紙上。

    因為醞釀的時期相當的長,搜集的材料相當的多,拿起筆來的時候我并沒感到多少阻礙。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開始在《宇宙風》①上出現,作為長篇連載。

    當發表第一段的時候,全部還沒有寫完,可是通篇的故事與字數已大概的有了準譜兒,不會有很大的出入。

    假若沒有這個把握,我是不敢一邊寫一邊發表的。

    剛剛入夏,我将它寫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風》每月要兩段,連載一年之用。

     當我剛剛把它寫完的時候,我就告訴了《宇宙風》的編輯: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

    後來,刊印單行本的時候,書店即以此語嵌入廣告中。

    它使我滿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醞釀得相當的長久,收集的材料也相當的多,所以一落筆便準确,不蔓不枝,沒有什麼敷衍的地方。

    (二)我開始專以寫作為業,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寫作這一回事,所以雖然每天落在紙上的不過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筆的時候,心中并沒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時候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

    (三)在這故事剛一開頭的時候,我就決定抛開幽默而正正經經的去寫。

    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

    有時候,事情本沒什麼可笑之處,我也要運用俏皮的言語,勉強的使它帶上點幽默味道。

    這,往好裡說,足以使文字活潑有趣;往壞裡說,就往往招人讨厭。

    《祥子》裡沒有這個毛病。

    即使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裡硬擠出來的。

    這一決定,使我的作風略有改變,教我知道了隻要材料豐富,心中有話可說,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四)既決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決定了文字要極平易,澄清如無波的湖水。

    因為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闆。

    恰好,在這時候,好友顧石君先生供給了我許多北平口語中的字和詞。

    在平日,我總以為這些詞彙是有音無字的,所以往往因寫不出而割愛。

    現在,有了顧先生的幫助,我的筆下就豐富了許多,而可以從容調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字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

    因此,《祥子》可以朗誦。

    它的言語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許多缺點。

    使我自己最不滿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點。

    因為連載的關系,我必須整整齊齊的寫成二十四段;事實上,我應當多寫兩三段才能從容不迫的刹住。

    這,可是沒法補救了,因為我對已發表過的作品是不願再加修改的。

     《祥子》的運氣不算很好:在《宇宙風》上登刊到一半就遇上“七七”抗戰。

    《宇宙風》何時在滬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祥子》全部登完過沒有。

    後來,《宇宙風》社遷到廣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單行本。

    可是,據說剛剛印好,廣州就淪陷了,《祥子》便落在敵人的手中。

    《宇宙風》又遷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出版的機會,但因郵遞不便,在渝蓉各地就很少見到它。

    後來,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紙型買過來,它才在大後方稍稍活動開。

     近來,《祥子》好象轉了運,據友人報告,它已被譯成俄文、日文與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