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言語與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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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用散文寫的,所以應當力求自然。

    詩中的裝飾用在散文裡不一定有好結果,因為詩中的文字和思想同是創造的,而散文的責任則在運用現成的言語把意思正确的傳達出來。

    詩中的言語也是創造的,有時候把一個字放在那裡,并無多少意思,而有些說不出來的美妙。

    散文不能這樣,也不必這樣。

    自然,假若我們高興的話,我們很可以把小說中的每一段都寫成一首散文詩。

    但是,文字之美不是小說的唯一的責任。

    專在修辭上讨好,有時倒誤了正事。

    本此理,我們來讨論下面的幾點: (一)用字:佛羅貝①說,每個字隻有一個恰當的形容詞。

    這在一方面是說選字須極謹慎,在另一方面似乎是說散文不能象詩中那樣創造言語,所以我們須去找到那最自然最恰當最現成的字。

    在小說中,我們可以這樣說,用字與其俏皮,不如正确;與其正确,不如生動。

    小說是要繪色繪聲的寫出來,故必須生動。

    借用一些詩中的裝飾,适足以顯出小氣呆死,如蒙旦所言:“在衣冠上,如以一些特别的,異常的,式樣以自别,是小氣的表示。

    言語也如是,假若出于一種學究的或兒氣的志願而專去找那新詞與奇字。

    ”青年人穿戴起古代衣冠,适見其醜。

    我們應以佛羅貝的話當作找字的應有的努力,而以蒙旦的話為原則——努力去找現成的活字。

    在活字中求變化,求生動,文字自會活躍。

     (二)比喻:約翰孫博士①說:“司微夫特這個家夥永遠不随便用個比喻。

    ”這是句贊美的話。

    散文要清楚利落的叙述,不仗着多少“我好比”叫好。

    比喻在詩中是很重要的,但在散文中用得過多便失了叙述的力量與自然。

    看《紅樓夢》中描寫黛玉:“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兩靥之愁。

    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

    嬌喘微微。

    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

    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段形容犯了兩個毛病:第一是用詩語破壞了描寫的能力;念起來确有詩意,但是到底有肯定的描寫沒有?在詩中,象“淚光點點”,與“閑靜似嬌花照水”一路的句子是有效力的,因為詩中可以抽出一時間的印象為長時間的形容:有的時候她淚光點點,便可以用之來表現她一生的狀态。

    在小說中,這種辦法似欠妥當,因為我們要真實的表現,便非從一個人的各方面與各種情态下表現不可。

    她沒有不淚光點點的時候麼?她沒有鬧氣而不閑靜的時候麼?第二,這一段全是修辭,未能由現成的言語中找出恰能形容出黛玉的字來。

    一個字隻有一個形容詞,我們應再給補充上:找不到這個形容詞便不用也好。

    假若不适當的形容詞應當省去,比喻就更不用說了。

    沒有比一個精到的比喻更能給予深刻的印象的,也沒有比一個可有可無的比喻更累贅的。

    我們不要去費力而不讨好。

     比喻由表現的能力上說,可以分為表露的與裝飾的。

    散文中宜用表露的——用個具體的比方,或者說得能更明白一些。

    莊子最善用這個方法,象庖丁以解牛喻見道便是一例,把抽象的哲理作成具體的比拟,深入淺出的把道理講明。

    小說原是以具體的事實表現一些哲理,這自然是應有的手段。

    凡是可以拿事實或行動表現出的,便不宜整本大套的去講道說教。

    至于裝飾的比喻,在小說中是可以免去便免去的。

    散文并不能因為有些詩的裝飾便有詩意。

    能直寫,便直寫,不必用比喻。

    比喻是不得已的辦法。

    不錯,比喻能把印象擴大增深,用兩樣東西的力量來揭發一件東西的形态或性質,使讀者心中多了一些圖像:人的閑靜如嬌花照水,我們心中便于人之外,又加了池畔嬌花的一個可愛的景色。

    但是,真正有描寫能力的不完全靠着這個,他能找到很好的比喻,也能直接的捉到事物的精髓,一語道破,不假裝飾。

    比如說形容一個癞蛤蟆,而說它“謙卑的工作着”,便道盡了它的生活姿态,很足以使我們落下淚來:一個益蟲,隻因面貌醜陋,總被人看不起。

    這個,用不着什麼比喻,更用不着裝飾。

    我們本可以用勤苦的醜婦來形容它,但是用不着;這種直寫法比什麼也來得大方,有力量。

    至于說它醜若無鹽,毫無曲線美,就更用不着了。

     (三)句:短句足以表現迅速的動作,長句則善表現纏綿的情調。

    那最短的以一二字作成的句子足以助成戲劇的效果。

    自然,獨立的一語有時不足以傳達一完整的意念,但此一語的構成與所欲給予的效果是完全的,造句時應注意此點;設若句子的構造不能獨立,即是失敗。

    以律動言,沒有單句的音節不響而能使全段的律動美好的。

    每句應有它獨立的價值,為造句的第一步。

    及至寫成一段,當看那全段的律動如何,而增減各句的長短。

    說一件動作多而急速的事,句子必須多半短悍,一句完成一個動作,而後才能見出繼續不斷而又變化多端的情形。

    試看《水浒傳》裡的“血濺鴛鴦樓”:“武松道:‘一不作,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隻一死!’提了刀,下樓來。

    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

    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着,倒在房前聲喚。

    武松按住,将去割頭時,刀切不入。

    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

    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