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我怎樣寫《貓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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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老張的哲學》到《大明湖》,都是交《小說月報》發表,而後由商務印書館印單行本。

    《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難;後者,經過許多日子,轉讓給生活書店承印。

    《小說月報》停刊。

    施蟄存兄主編的《現代》雜志為滬戰後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是我給别的刊物——不是《小說月報》了——寫稿子的開始。

    這次寫的是《貓城記》。

    登完以後,由現代書局出書,這是我在别家書店——不是“商務”了——印書的開始。

     《貓城記》,據我自己看,是本失敗的作品。

    它毫不留情地揭顯出我有塊多麼平凡的腦子。

    寫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實不允許我這樣作,硬把它湊完了!有人說,這本書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蘭芳反串小生那樣值得叫好。

    其實這隻是因為讨厭了我的幽默,而不是這本書有何好處。

    吃厭了饅頭,偶爾來碗粗米飯也覺得很香,并非是真香。

    說真的,《貓城記》根本應當幽默,因為它是篇諷刺文章: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

    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得活動有趣,把假托的人與事全要精細的描寫出,有聲有色,有骨有肉,看起來頭頭是道,活象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後才文情并懋,罵人才罵到家。

    它不怕是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借的寓言寫活,而後才能仿佛把人與事玩之股掌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後捏着骨縫兒狠狠的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

    它得活躍,靈動,玲珑,和幽默。

    必須幽默。

    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

    我沒有這樣厲害的手與腦,而又舍去我較有把握的幽默,《貓城記》就沒法不爬在地上,象隻折了翅的鳥兒。

     在思想上,我沒有積極的主張與建議。

    這大概是多數諷刺文字的弱點,不過好的諷刺文字是能一刀見血,指出人間的毛病的:雖然缺乏對思想的領導,究竟能找出病根,而使熱心治病的人知道該下什麼藥。

    我呢,既不能有積極的領導,又不能精到的搜出病根,所以隻有諷刺的弱點,而沒得到它的正當效用。

    我所思慮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慮的,本用不着我說,因為大家都知道。

    眼前的壞現象是我最關切的;為什麼有這種惡劣現象呢?我回答不出。

    跟一般人相同,我拿“人心不古”——雖然沒用這四個字——來敷衍。

    這隻是對人與事的一種惋惜,一種規勸;惋惜與規勸,是“陰骘文”的正當效用——其效用等于說廢話。

    這連諷刺也夠不上了。

    似是而非的主張,即使無補于事,也還能顯出點諷刺家的聰明。

    我老老實實的談常識,而美其名為諷刺,未免太荒唐了。

    把諷刺改為說教,越說便越膩得慌:敢去說教的人不是絕頂聰明的,便是傻瓜。

    我知道我不是頂聰明,也不肯承認是地道傻瓜;不過我既寫了《貓城記》,也就沒法不叫自己傻瓜了。

     自然,我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不高明的東西也有些外來的原因。

    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象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

    失望之後,這樣的人想規勸,而規勸總是婦人之仁的。

    一個完全沒有思想的人,能在糞堆上找到糧食;一個真有思想的人根本不将就這堆糞。

    隻有半瓶子醋的人想維持這堆糞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