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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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比她低級别的幹部激烈指責老太太不該容留這孩子。

    她吐詞飛快,情緒激動,鮮明的心理活動全寫在臉上:急而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懼仿佛大難将至;忽面絕望怨天尤人牢騷滿腹。

    老太太分辨了幾句,解釋了幾句,給了她幾句。

    那女人氣沖沖進了自己的屋,臨進門還回頭喝道:讓他下來像什麼樣子。

     大家這才發現方槍槍還站在凳子上垂頭盯着自己腳尖活像罰站。

     我注意到這女人的房間是鎖着的。

    當她隐于門簾之後可以聽到咯哒一聲開鎖響,然後那屋的燈就亮了,光線潑過來,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點。

     方槍槍碗裡的飯永遠也吃不完。

    他像隻螞蟻一個米粒一個米粒搬運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飯堆成小寶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碼放整齊,彼此隔開,泾渭分明。

    這個工程完成後,他又開始新的花樣:把肉埋在米飯裡,邊吃邊觀察肉是怎麼從飯堆裡中點點露出頭尾。

    隻聽木質拖鞋聲像一陣急促的鼓點疾馳到身邊,方槍槍騰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裡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飯萊幾勺子就全塞在方槍槍嘴裡。

     女人抱着方槍槍下地換鞋,一轉身整個飯桌都跟了過去,發出巨大刺耳的摩擦聲——方槍槍兩隻小手使勁抓着桌沿。

    女人低頭掰開了他的手,一轉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帶的也站了起來。

    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剛掰開一隻,另一隻又飛快地補上去。

    兩隻小手像對鈎子見什麼鈎什麼,打掉了牆上一幅攘着鏡框的領袖像,飛刀似地扔出一隻筷子。

    一家人亂成一團,嚷成一片。

    在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聽到女人反複發狠小聲念叨一句話: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臉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槍槍滿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飯菜,大聲哭嚎起來。

    我坐在地上,像剛從老虎凳上下來被打斷腿的革命志士。

    幾隻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領子,隻要她們稍一松勁,我就往地上躺。

    方槍槍那時也有個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單個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

    他媽躲到衛生間哭去了,每隔5分鐘沖出來指着他沒頭沒腦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來了。

     說到後半句,淚水湧出眼眶,轉身又回衛生間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談判:今天咱們先回去後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話你還不信嗎。

     他姨也勸我還帶着吓唬:瞧把你媽氣的再不聽話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條毛巾走來,搬着方槍槍臉給他一處處擦淚。

    我指着方超控訴:他還不去呢。

    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氣壯: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細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臉上就是一巴掌。

     方槍槍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換棉鞋。

     老姨一手牽—個領着兩個孩子下樓。

    樓道裡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

    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臉上亮晶晶的淚珠。

    偶爾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聞聲回頭。

     回到保育院。

    班裡的孩子正在洗屁股。

    看見方槍槍回來既壓抑又興奮。

    很多臉看見他笑。

    方槍槍很得意,像悄悄幹了好事的活雷鋒不聲不響上了自己床。

    活該! 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許沒病裝病賴在家裡阿姨說的——下次還把你逮回來。

     他頭埋在被窩裡悉悉簌簌剝家裡帶的水果糖玻璃紙,糖含在嘴裡探出頭。

    陳北燕張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張口假裝沒有。

     第二天做早操時,方槍槍利用每一個轉身動作回頭找方超,脖子都擰酸了也沒有看見。

    上午散步時他注意看陽台,一行行晾着的衣服和欄杆上擺放的常青花草濕漉漉的不時有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兒附落高樓——早晨有人來過陽台,澆了花,把新洗的衣服搭在繩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難以置信地扛槍出現在陽台夠上,把槍架在欄杆上向他瞄準,槍口随着他移動。

    方超舉槍歡呼。

    雖然聽不見聲音;也猜得出他在嚷:打中了。

    整整一小時,方超都在陽台上武裝示威,進行軍事表演:一會兒槍上肩闊步前進,鬼子進村似地東張西望、一會兒緊握手中槍立正不動深沉地凝視遠方。

     我知道中了計。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帶大臂輕輕一擡,坐在數排人後的方槍槍像中邪站起來。

     老李四指彎攏向内蜷了蜷,方槍槍身不由己,齊步甩臂徑直走到黑闆前。

     立——定! 方槍槍盡力站直。

     挺胸擡頭目視前方,兩手放在褲線上。

    李阿姨糾正着方槍槍的姿勢,把她的兩隻小手打開,五指合攏按在褲線上。

     做得很好。

    可見沒有東西是學不會的——現在轉過去面對大家。

     李阿姨推着筆管溜直的方槍槍轉了個身。

    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的烏黑眼珠盯着他。

    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身後,像剛走一個入室搶劫的壞蛋把他們無一例外捆綁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衣跟嗎? 方槍槍搖頭。

     說話!回答阿姨問話要出聲你懂不懂? 不是。

     誰幫你穿的? 唐阿姨。

     大聲點! 唐阿姨! 現在我要問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床自己穿衣服不用阿姨幫忙的請舉手。

     幾十個孩子整體一斜,像人大表決一樣右肘支桌齊刷刷舉起小巴掌。

    有的孩子離桌子遠顯得腰很長。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礙過長,差點斷氣。

    她以手掩齒輕輕咳嗽,臉頰飛起兩片紅暈。

    俄而,她複又生機勃勃地向擔心地注視她的孩子們微笑,朗朗說道:為什麼每個小朋友都要自己穿衣服?現在我請一個小朋友站起來回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轉,骨碌又一轉,淩空抓住一隻貧病交加的隔年蒼蠅。

     她指一個手舉最高,露出肚臍的女孩子:于倩倩。

     因為每個小朋友都應該自己穿衣服因為不應該讓别人幫忙因為别人都很忙…于倩倩上氣不接下氣說了一串“因為”沒詞兒了,兩條綠鼻涕跟瞅就要淌過嘴唇哧溜一下又全縮回鼻腔内。

     說得很好,表揚你于倩倩。

    李阿姨笑望大家,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