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關燈
車上爬。

    他們是駐在長辛店靶場的“三項隊”的人,經常來院裡訂光籃球場和機關年輕幹部打籃球。

    他們中有幾個是曆屆“社會主義國家友軍比賽”全能和射擊、障礙、投彈各單項的冠軍得主,可說是武藝超群。

    他們在和什麼人吵架,上了車立在後擋闆旁還連比劃帶揮手扯着脖子嚷。

    衛生科的兩個女兵勾肩搭背慢慢從禮堂裡踱出來,站在台階上罵他們,嗓門也放得很開,又尖又脆。

    卡車開動了,他們和她們還在不依不饒地對罵。

     我也不記得是哪邊罵哪邊的,隻覺得這話很上口,一下就記牢了:河邊無青草,餓死保皇驢。

     孫中将摘了領章帽徽,敲打着一面很響的銅鑼,沿着大操場西邊的馬路邊走邊喊:打倒老孫。

     我們在操場另一邊桃樹掩映的馬路上邁着正步跟在他兒子身後,一齊有節奏地喊:大腚、大腚。

     他兒子突然笑着轉身做追趕狀,我們也笑着一哄而散。

     大批外地的紅衛兵住進了我們院,在俱樂部、禮堂、食堂凡是有空地的房子内席地而卧,每人一張草席,吃飯的時候就到一食堂領兩個饅頭一碗白開水。

    、他們穿的軍裝很多是自己染的,色兒很不正,像青蘋果。

    正經軍裝也多是僅兩個上兜的士兵服。

    有人自己在下面開了兩個兜,還是能看出來,因為士兵服上兜蓋有扣眼,而幹部服則是藏在裡面的扣樣。

     他們很憨厚,個個都是樸實的農家子弟的模樣,口音很侉,見到去找他們玩的小孩就問:你爸是什麼官?你們院都是團長吧? 我們一邊在他們的地鋪上躺下起來折騰,一邊告訴他們:我們院還有好多軍長呢。

     白天,他們就坐我們院卡車走了,晚上回來都很幸福,眼中閃爍着生理滿足之後尚未平複的激動和惬意。

    經常還有一個人處于歇斯底裡狀态,跳着腳又笑又叫,眼角冒出一片片淚花,耷拉着一隻膀子,紮着五個指頭。

    我們院好事者圍上去輪流握他那隻手,再三地握,雙手捧住,緊緊抖動,臉上也顯示出巨大的亢進和陶醉。

    那是一隻被毛主席握過的手,我也擠上去拉了拉那隻手,很想叫自己激動。

    但沒有,隻是一手汗和幾個老繭。

     那人發誓這隻手一輩子不洗了。

     後來,方槍槍看過毛主席檢閱紅衛兵的彩色紀錄片。

     毛主席很莊重,緩緩移動着身軀,在天安門城樓的白欄杆上走來走去。

    再看金水橋畔的那群紅衛兵,滿臉是淚,身體一上一下地抽動,喊、叫、大汗淋漓——幹嘛呢嘿! 紅衛兵來來去去,過把瘾就走。

    後來就有點讨厭了。

     有一幫舒服了幾遍還不走,泡在我們院免費吃住在北京逛公園。

    再後來他們居然貼大字報,說我們院給他們吃得太次,光饅頭白開水沒菜,而我們院的老爺少爺淨吃大魚大肉。

    廢話我們是花錢吃。

    這幫白眼狼真是蹬鼻子上臉。

    他們在我們院食堂前聲淚俱下地控訴自己遭受的迫害,說他們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在我們這兒都餓瘦了,動員我們起來打破這不平等的社會。

    講的是慷慨激昂,上綱上線,骨子裡還是要飯。

    自己的動機陰暗說成全世界人都有罪這幫紅衛兵也讓我見識了形而上是怎麼為形而下服務的。

     這就叫刁民食堂任師傅說。

     一股黑煙在海軍大院上升,直沖藍天。

    消防車拉着驚心動魄的汽笛從遠處駛來。

    方槍槍爬上院牆,看到海軍食堂旁的一溜高大的平房着了大火。

    火苗穿透屋頂,在一排排白瓦上陰險妖撓地晃動,看上去相當無害,所到之處并無異樣。

    戴頭盔的消防隊員把白練般的水柱澆上去,它們就低頭縮回屋内。

    房子的門窗往外冒的隻是滾滾濃煙,熏黑了框子和牆壁,一點火星也看不見,這使場面顯得不那麼危急,看到的隻是一群群忙忙碌碌的人,地面到處淌着小溪般的水。

    很多海軍的小孩也站在周圍看熱鬧。

    看見我們院牆頭站滿人,就朝我們吆喝:看什麼看,找打呢。

     我們院孩子就揮舞着彈弓說:你過來。

     他們就撿石子奮力向我們投來,我們院小孩就拉開彈弓射他們。

    他們一窩蜂向我們沖來,我們連忙跳回院内,滿地找石頭隔着院牆扔過去,那邊的磚頭瓦塊也如雨點般飛過來。

     等我們再次探頭探腦爬上牆,那房子已成一個花架般的黑框子,遍地冒煙,火全滅了,一個消防隊員剛從房頂摔下來,人都癱了被同伴擡着往外跑,他捂着肋部表情極其痛苦,接着好像就昏迷了。

    我沒看到血。

    ‘李作鵬家的“一面紅旗” 像一艘黑色遊艇從我們樓前矯健駛過,長腰豐臀,體圍寬及兩邊的馬路牙子。

     聽到“嘟嘟乓乓”猶如巨人放嘟噜屁的聲音,就知道李家的胖兒子和他胯下的那輛自動小闆凳般的濟南“輕騎”牌摩托車很拉風地來了。

     海軍院内的牆上刷着大字标語:堅決擁護李王張首長! 夜夜都能聽到海軍黃樓那個方向的一群大喇叭在吵架,有着吱呐般高腔的女聲們天天對着喊話、譏諷、謾罵、朗誦毛主席語錄和詩詞。

    經常聽到杜聿明的名字,不知此人與此有何相幹,急忙去查毛主席語錄,始知此人是國軍幹将,20年前就被俘了。

     一個風黑月高之夜,迷迷糊糊聽到有女人呼救,其間伴有《國際歌》,這些聲響之悲怆,情緒之絕望,使我一夜輾轉反側,噩夢不斷。

    早晨起來,人人都在傳說海軍黃樓打了一場慘烈的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