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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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千家萬戶放瓜燈,什麼燈,冬瓜西瓜南瓜燈。

    什麼燈,什麼燈,黃瓜倭瓜腦袋瓜子燈。

    ”一首兒時唱過的歌謠,清脆地、充滿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潰的特别偵察員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響亮,最後變成了輝煌的、行雲流水般的童聲大合唱。

    而站在幾百個兒童構成的方陣前領唱的,竟然是久違了的兒子。

    兒子穿着雪白的襯衫、蔚藍色短褲,猶如在蔚藍天空上翺翔的一朵白雲,猶如一隻在蔚藍大海上漂遊的海鷗。

    兩行熱酒般的混濁液體從偵察員的雙眼裡流出,浸濕了面頰和口角。

    他站起來,對着兒子伸出了手,那個蔚藍雪白的小家夥,卻緩緩地遠去了。

    塞滿他的瞳孔的,是他與老鼠們一起制造的慘象,一樁必将震動酒國的虛假的、但卻有嘴難辯的兇殺案。

     在兒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導下,偵察員走出烈士陵園的門房,看到那匹曾讓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斓猛虎一樣的大狗,伸着腿側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裡流着鮮血,看樣子是中毒而死。

    偵察員丢魂落魄一樣,彎着腰,從鐵門上的狗洞裡鑽出去。

    坑窪不平的破舊瀝青路上,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隻有一根孤獨的水泥線杆,戳在路邊,并把一條長長的影子,畫在路上。

    血紅的夕陽照着偵察員的臉,他怅怅地面對夕陽站着,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麼。

     火車穿越酒國市發出的铿锵聲,給了他一些行動的靈感。

    他沿着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但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條在暮色蒼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

    河上景色很美,有幾條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過去,船上坐着的男女們似乎都是情侶,隻有情侶才摟着脖子目光癡迷無言無語。

    船尾站着一位穿着古老衣裙的矯健女子,探頸引臂、劃動大橹,攪破一河金琉璃,也攪起滿河的腐爛屍體的味道與熱烘烘的酒糟味道。

    偵察員感到她的勞動帶着很多的矯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搖橹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搖橹一樣。

    一條船滑過去,又一條船滑過去,一條一條又一條。

    船上客都是那種癡迷迷的情侶模樣,船尾女都是那種矯揉造作模樣。

    偵察員感到,船上客和搖橹女都仿佛是從一家專門學校裡嚴格訓練出來的。

    後來,他不知不覺地跟着船的隊伍,沿着河邊鋪了八角水泥闆的路面往前走。

    深秋的河邊楊柳葉片凋零,殘存的枝條上的葉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麗而貴重。

    跟着船行走的丁鈎兒,心境逐漸平靜,把人間的煩惱事一件件逐漸忘卻。

    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彎,眼前出現了一片比較寬闊的水面。

    許多古舊的紅樓裡,已是一窗窗燈火。

    船一隻隻傍岸泊定。

    那些癡男恨女們,魚貫上了岸,消逝在繁華的街市裡。

    偵察員也進入街市,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曆史氣氛。

    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樣。

    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使他身心輕松,他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起來。

     後來他随着人流進入一座娘娘廟,見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頭。

    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

    他入迷地觀賞着那些尖尖的鞋後跟,看了好久,滿腦子都是鞋後跟踩出來的坑坑窪窪。

    有一個剃着光頭的小和尚,拿着一個彈弓,躲在一根柱子後,發射泥丸,打磕頭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過後,小和尚就雙手合十,閉着眼念佛号。

    丁鈎兒想不明白這小和尚是何心态,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頭上敲了一下。

    小和尚一聲尖叫,竟是女孩聲嗓。

    數十人圍上來,齊咤他耍流氓,調戲小尼姑,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

    一個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廟門,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腳,丁鈎兒一個狗搶屎,趴在廟前石階上,碰破了嘴唇,動搖了門牙,流了一嘴腥血。

     後來他上了一座拱橋,看到橋下水光閃爍,跳動着明明滅滅的燈火。

    水上漂着大船,船上笙歌齊鳴,恍若神仙夜遊。

     又後來他進了一座酒樓,見一桌周圍,坐着十幾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魚。

    酒香撲鼻魚香也撲鼻,勾得他饞涎欲滴。

    欲上前讨吃,又自慚形穢。

    後來他實在饞急,觑個空子,餓虎撲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條魚,轉身就跑。

    跑出好遠,才聽到後邊一片喧嘩聲。

     再後來他躲在一堵牆的陰影裡,喝酒吃魚,魚隻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後來他漫遊神逛,見水中繁星點點,一個大紅月亮像一個金發嬰兒跳出水面,水上樂聲愈加響亮。

    循着樂聲望去,見一艘巨大畫舫,正從上遊緩緩駛來。

    艙裡燈火通明,一大群古裝女子,在甲闆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

    艙裡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張桌子,猜拳行令,喝瓊漿玉液,嚼山珍美味。

    那些人吃相貪婪,男女都一樣,時代不同了。

    張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吃個老母豬不擡頭。

    丁鈎兒看得眼都花了。

    畫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辯,口臭可聞。

    丁鈎兒從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剛鑽、女司機、餘一尺、王局長、李書記……有一張臉甚至酷肖他自己。

    他的親朋好友、情侶仇敵似乎都參加了這吃人的宴席。

    為什麼說是吃人的宴席?因為那最後一盤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鍍金的大盤子裡、流着油噴着香、臉上挂着迷人微笑的豐滿男孩。

     “來呀,親愛的丁鈎兒,過來呀……”他聽到調皮而俏麗的女司機柔情的喊叫着,還看到她高舉着的、頻頻招展的白色小手。

    在她的身後,偉岸的金剛鑽俯身對小巧的餘一尺耳語,金剛鑽臉上挂着輕蔑的微笑,餘一尺臉上浮起會心的冷笑。

     “我抗議——”丁鈎兒喊叫着,抖擻起最後的精神,對着畫舫撲去。

    但他卻跌進了一個露天的大茅坑,那裡邊稀湯薄水地發酵着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肉酒,漂浮着一些鼓脹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象的髒東西。

    那裡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沃土,是蒼蠅的天國,蛆蟲的樂園。

    偵察員感到這裡不應該是自己的歸宿,在溫暖的粥狀物即将淹至他的嘴巴時,他抓緊時間喊叫着:“我抗議!我抗——”,髒物毫不客氣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議地吸他堕落,幾秒鐘後,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伴随着飽受苦難的特級偵察員,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一鬥兄: 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

    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淩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别無車次可乘,隻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後再詳談吧。

     即頌安好! 莫言 躺在舒适的——比較硬座而言——硬卧中鋪上,體态臃腫、頭發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點睡意。

    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隻有腳燈射出一些微弱的黃光。

    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

    我像一隻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

    莫言是我頂着遮擋風雨的一具鬥笠,是我披着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着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

    有時我的确感到這莫言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抛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抛棄甲殼一樣。

    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抛棄它。

    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着,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

    此刻它的腦子裡正在轉動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裡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着票夾子,說,“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 我飛快地與莫言合為一體,莫言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于我從中鋪上坐起來。

    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

    這個莫言的确是個令人難以下咽的髒東西。

    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裡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

    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髒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髒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裡去,然後,坐着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制藥廠女推銷員的頭發上定了定,便踉踉跄跄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裡飛舞。

    站台上空空蕩蕩,隻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着。

    乘務員瑟縮着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一隻隻苦熬長夜的母雞。

    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

    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

    車頭前燈光輝煌。

    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錘子敲打車輪,像隻懶洋洋的啄木鳥。

    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着,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

    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裡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濕鐵軌。

    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

    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

    ……丁鈎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缭繞着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

    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家夥臉上流着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挂着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着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裡傳來夢幻般的铿锵聲,才提着行李走下隧道。

    隧道裡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岖不平。

    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着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髒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着。

    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裡感到虛虛的……丁鈎兒在酒國的經曆,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系在一起。

    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裡應該活動着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裡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

    莫言想着,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着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裡,在他的身旁,躺着一隻翠綠的酒瓶子。

    我感到很輕松,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

    酒博士李一鬥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系,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于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

    李一鬥,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鈎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

    我已經無法把丁鈎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裡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鬥。

    憑着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鬥。

    他對着那兩隻有些兇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隻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 莫言握住那隻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鬥!”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鬥大聲說: “出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麼。

    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

    李一鬥一把将他拖出鐵欄杆,說: “别理她!” 李一鬥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

    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個頭。

    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鬥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鬥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後,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彙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昨天夜裡我就帶着車來接過一次了。

    ”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淩晨到呀。

    ” 李一鬥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甯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 李一鬥說: “市裡本來讓金副部長接您,我說莫老師是自己人,不必客氣,我來接就行了。

    ” 我們朝廣場上一輛豪華轎車走去。

    廣場四周有很多枝形燈,很亮,轎車因雨濕顯得格外豪華。

    李一鬥說: “餘總經理在車上,這是他們酒店的車。

    ” “哪個餘總經理?” “就是餘一尺呀!” 莫言心頭一震,關于餘一尺的許多描寫源源不斷在他腦海裡閃過。

    這個原本與偵察員毫不相幹的侏儒竟然死在了偵察員的夢中,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隻能說是神使鬼差。

    他想,我的“丁鈎兒偵察記”看來隻能生爐子了。

     李一鬥說: “餘一尺總經理非要來,他說先睹為快。

    這個人極夠哥們,老師您千萬——您一定不會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 正說着,車門開,果然有一個身高不足一米——絕對超過一尺——的袖珍男人從轎車裡跳出來。

    他腿腳矯健,衣冠楚楚,像個很有教養的小紳士。

     “莫言,你這家夥,到底是來了!”他一出車門就用一種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來,喊着,跑過來,抓住莫言的手,使勁搖晃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莫言握着那隻躁動不安的小手,心裡竟産生了一種内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說裡讓丁鈎兒打死他的情景。

    為什麼非要他死呢?這麼有趣的小人兒,像上足了發條的小機器人一樣可愛,跟女司機做愛有什麼不好?不應該讓他死,應該讓他成為丁鈎兒的朋友,一起偵破食嬰大案。

     餘一尺拉開車門,把莫言讓進車。

    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發着酒香的嘴巴說: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這家夥,把你當神一樣崇拜。

    可是一見面,我發現你莫言其貌不揚,跟一個劣酒販子差不多。

    ”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諷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餘總經理成為朋友。

    ” 餘一尺孩子般歡笑起來,笑罷,說: “真棒,醜八怪與侏儒交朋友!開車!” 開車的女司機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語。

    借着車站廣場的昏黃的燈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長的脖頸,不由地暗暗吃驚,這個女司機,宛如他小說中那位把丁鈎兒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女司機的孿生姐妹。

     轎車前燈大亮,靈巧地駛出廣場,一些青白的水從光亮裡濺出去。

    車裡洋溢着優雅的香氣,有隻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轎車的儀表盤擱闆上哆嗦着。

    音樂很夢幻,車在音樂裡像水一樣流動,街道平坦寬闊,連一隻貓也沒有。

    酒國很大,路兩邊的建築很新潮,酒博士并沒誇大酒國的繁華。

     莫言跟随餘一尺進入一尺酒店,李一鬥背着旅行包跟在後邊。

    酒店裡的設施果然很不錯,大廳的地面的确是用大理石鋪設,打了很多蠟,閃閃發光。

    總服務台前坐着一位戴眼鏡的姑娘,不是侏儒。

     餘一尺吩咐眼鏡姑娘去開310房間的門。

    那姑娘拿着鑰匙盤走到電梯前。

    她搶在幾隻手前揿了電鈕,電梯門開,餘一尺先跳進去,伸手把莫言拉進去,莫言裝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

    李一鬥進來,眼鏡姑娘進來,關門。

    電梯上升,金屬的貼面上映出了一張醜陋、疲憊的臉。

    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樣如此殘酷。

    他發現,僅僅幾年的工夫自己蒼老了許多。

    他看到與自己的臉并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鏡姑娘睡眼惺松的臉。

    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顯示樓層的數字上去。

    莫言在想……疲乏至極的偵察員在電梯裡與情敵餘一尺狹路相逢。

    仇人相見,兩眼通紅……我卻突然看到了那眼鏡姑娘領口處露出來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膚,并沿着那片白皮膚展開了天馬行空般的聯想,于是,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

    十四歲時,我偶然把手放在一個姑娘的胸脯上。

    那姑娘笑嘻嘻地說:喲,你也知道摸這東西了!你想不想看看這東西是什麼模樣?我說:想。

    她說:好。

    一陣徹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于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紅色大門,随着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響着敞開了。

    我沒來得及考慮利害,就沖進去了,那奔跑着牛羊、馴養着鳥雀的少年,便成為永難返回的曆史……電梯無聲無息地閃開。

    眼鏡姑娘先走到310房間,開了門,站在門邊,讓我們進去。

    這是個豪華套間,莫言從沒住過如此高級的房間,但他還是裝出一副大咧咧模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房間,你将就着住吧!”餘一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