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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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給你喝,老子弄點酒也不容易。

    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饞蟲勾出來了,為什麼又不給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觸到嘴邊,灌下去,很猛烈。

    他惱怒地撲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頭子硬邦邦的手指。

    他聽到了牙齒碰撞缸子沿的聲音,感覺到潤滑的、涼森森的酒液濡濕了手上的皮膚。

    在搶奪缸子的過程中他逐漸生長起惱怒的情緒,膝蓋回憶起格鬥的技巧,它彎曲着,頂在敵手的小腹上。

    他聽到老革命哎喲了一聲。

    缸子便到了手中。

    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裡的酒倒進喉嚨,意猶未盡,他尋找酒瓶。

    酒瓶子橫躺在地上,仿佛一個中彈犧牲的美少年。

    他心中悲痛欲絕,好像是自己失手把這少年打死一樣。

    他想彎腰把那膚色雪白、腰帶鮮紅的酒瓶撿起來——把那美麗的少年扶起來——卻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

    而那美少年卻連打了幾滾,在牆角那兒空靈剔透地站撲進了他的雙眼。

    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燈下擦拭雙筒獵槍,他擦的那樣專注、認真、一絲不苟,宛若一個爹在為獨生兒子洗澡。

    虎紋大狗安詳地趴在竈火旁,長長的嘴巴擱在松木劈柴上,雙眼盯着竈中香氣撲鼻的、金黃色的火苗,顯得格外深沉,像一個大學裡的哲學教授。

    它在想什麼呢?偵察員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迷住了,狗癡癡地望着竈火,他癡癡地望着狗,漸漸地,狗腦中的輝煌畫面——他終生沒看見過的畫面——在他的腦中緩緩地出現了,那麼奇特那麼動人心弦,伴随着流雲般的音樂。

    他被深深地感動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搗了一拳,又酸又麻,兩行熱淚,不知不覺地挂在了腮上。

     “瞧你那點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說,“我們播下虎狼種,收獲了一群鼻涕蟲。

    ” 他擡起衣袖,擦幹眼淚,委屈地說: “老大爺,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老革命不滿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獵槍,招呼一聲:“狗,咱們巡邏去,讓這個窩囊廢在這兒哭吧!” 大狗懶洋洋地爬起來,充滿同情地盯着偵察員一眼,便尾随着老革命,出了傳達室。

    裝在門背後的鐵絲彈簧把木闆門響亮地彈回來,一股潮濕、寒冷的夜風撲進來,使他打了一個戰。

    他感到孤獨和恐懼,喊一聲:“等等我。

    ”拉開門,追上去。

     門口的電燈使他們身側出現了模糊的暗影,凍雨依然下,也許是夜更深了的緣故,那窸窣之聲顯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無數的小獸在那裡爬行。

    老革命向着陵園的深處走,向着陰森森的黑暗走。

    狗緊跟着老革命,他緊跟着狗。

    起初還能借着門口那盞電燈的光芒看清狹窄的、鵝卵石鋪成的道路兩側修剪成寶塔形狀的柏樹的大緻輪廓,一會兒,沉重的黑暗便從四面八方包抄上來。

    他體會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滋味。

    黑暗愈深,凍雨敲打樹枝的聲音便愈響亮,亂糟糟的,緊密的聲音讓他感到心中煩亂而空虛,隻是憑着聲音和氣味,他才感覺到老革命和大黃狗的存在。

    黑暗其實是一種具有強大壓力的物質,能把人擠成薄餅。

    偵察員感到恐懼,他嗅到了隐藏在青松翠柏之間的烈士墓的氣息。

    他感到那些樹木都是一些不懷好意的黑色大漢,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挂着冷笑,心裡轉着壞念頭,在它們身下,那些黃草枯立的墳頭上,坐着一些毛茸茸的英靈。

    恐懼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腰間的手槍,抓槍時感到手上流出了冷汗,有什麼東西怪怪地叫了一聲,通過黑暗中的翅膀扇動聲,他猜到叫者是一隻鳥,什麼鳥不知道,也許是貓頭鷹吧?老革命咳嗽了一聲,狗叫了一聲,這兩聲陽世間的聲音給了偵察員很大的安慰,他也誇張地咳嗽了一聲,連他自己也能聽出,這聲咳嗽帶着濃厚的虛張聲勢的味道。

    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連這條跟思想家一樣的走狗也會嘲笑我。

    他看到了狗眼放射出的碧綠光芒,如果不知道這是一條狗,一定會錯認為這是一條狼。

    他無法自制地連連咳嗽起來,一道刺目的電光突然射在他的眼上。

    他捂住眼睛,剛要張嘴說幾句反抗的話,電光突然轉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頭鑿成的墓碑上。

    墓碑上的陰刻大字看樣子不久前重新油漆過,鮮紅的顔色,令他觸目驚心。

    碑上的大字是什麼他沒有看清,他被紅色照黑了眼。

    像亮時一樣突然地電光消逝,他眼前還有一些火星閃爍,腦子裡卻通紅一片,像傳達室裡那個燃燒着松木劈柴的竈膛。

    他聽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吸着,凍雨落木的聲音突然隐退,一陣劇烈的、山崩地裂般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來。

    他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爆炸,他也沒心思去考慮,關鍵的是,從電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氣突然灌注進他的身體,像病酒一樣的嫉妒,像寡婦酒一樣的邪惡軟弱,像愛情灑一樣的輾轉反側、牽腸挂肚,通通排出體外,變成酸臭的汗、腥臊的尿。

    而英猛的、像奔馳在哥薩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馬一樣的伏特加(vodka)變成了他,粗犷豪放、粗中有細、富有冒險精神、富有刺激性、像狂歡的西班牙鬥牛士一樣的格涅克(cognac)變成了他。

    他吃一口紅辣椒,咬一口青蔥,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塊老幹姜,吞一瓶胡椒粉,猶如烈火烹油、鮮花簇錦,昂揚着精神,如一撮插在雞尾酒中的公雞毛,提着如同全興大曲一樣造型優美的“六九”式公安手槍,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樣的粗劣兇險的步态向前狂奔,似乎隻是轉眼間的功夫,偵察員便返回一尺餐廳,踢開了一扇潔白如玉的房門,舉起手槍,對準女司機和坐在女司機膝上的一尺侏儒,“啪啪”兩槍,打破了兩顆頭顱。

    這一系列動作像世界聞名的刀酒一樣,酒體強勁有力,甘甜與酸爽共寓一味,落喉順暢利落,宛若快刀斬亂麻。

     二 一鬥兄: 大函及大作《烹饪課》俱收悉。

     關于去酒國采訪的事,我已跟領導初步地提了一下。

    我們領導不太願意讓我去,因為我是軍人,而且剛由上尉晉升為少校(減了兩顆星加了一條杠,還不如三星一杠的神氣,所以我并不得意),理應到連隊去跟戰士們同吃同住同操練,寫出反映新時期軍人風貌的小說或“報告文學”,到地方去采訪寫作,關系上不太順溜,盡管酒國這幾年轟轟烈烈,頗為引人注目。

    這事兒我不想罷休,我繼續努力争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酒國的首屆猿酒節,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盛會,到時觥籌交錯,酒氣彌漫,諸多頭重腳輕飄飄欲魔的酒徒隊裡,希望能出現我肥胖的身影。

     我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已到了最艱苦的階段,那個鬼頭鬼腦的高級偵察員處處跟我做對,我不知是讓他開槍自殺好還是索性醉死好,在上一章裡,我又讓他喝醉了。

    因為創作的痛苦無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沒有飄飄成仙之愉悅,卻飽覽了地獄裡的風景。

    風景那邊最差。

     大作《烹饪課》是用了一晚上的時間讀完的(反複讀了幾遍)。

    對你的小說,我越來越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勉強地說幾句,可能又是以前說過的那些話的重複,什麼前後風格不一緻了,什麼随意性太強了,什麼分寸感把握得不好了,等等等等,所以我想與其老生常談一番,不如幹脆閉嘴。

    但我還是遵囑把小說專程送去了《國民文學》,周寶他們不在,我寫了一個紙條,把稿子留在桌子上。

    能否發表,就看你的運氣了。

    但根據我的經驗,這篇小說多半難以發表,你我雖未謀面,但也是老朋友了,所以直言不諱。

     我堅信你能寫出既有較高的質量又能符合《國民文學》選稿标準的小說來,隻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早一點,或是晚一點。

    你千萬不要灰心喪氣。

     前後算起來,你寄給我并由我代轉的稿子有六篇(《一尺英豪》在我這兒)了,如我能去酒國,當去《國民文學》把稿子替你取回來,到時帶給你,由郵局寄既不安全又麻煩,我每去郵局寄一次東西就緊張好幾天,那些坐櫃的先生女士們永遠繃着一張抓特務、搜炸彈的臉,讓你自己都感到裝在紙袋裡的仿佛是些反革命傳單。

     《酒國奇事錄》找不到就算了,這幾年這種稀奇古怪的書出了很多,多半是些胡編亂造的東西,沒有什麼價值。

     即頌筆健!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