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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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 警察走了,偵察員眼前一片漆黑。

    他感到又冷又餓,他感到頭痛欲裂。

    理智在黑暗中恢複,警察的盤問喚起了他過去的榮耀。

    我是誰?我是省檢察院大名鼎鼎的偵察員丁鈎兒。

    丁鈎兒是個在風月場上打過滾的中年人,不應該為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發瘋。

    荒唐至極!他低聲嘟哝着,掏出一條手絹捂了捂流血的額頭,啐了幾口血唾沫。

    我今天的醜态傳回去能把哥兒們的門牙笑掉。

    他摸了摸腰間,那塊鐵硬邦邦的還在,心裡安定了許多。

    去,找家旅館,吃點東西,休息一夜,明日幹活,非把這幫家夥的尾巴揪住不可。

    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開這鬧神鬧鬼的一尺餐廳,不要回頭。

     沿着幽暗的小巷,偵察員往前走,剛一邁步便跌了一個仰巴叉。

    後腦勺子着地,嗡一聲響。

    手按地時感到地上冰滑冰涼。

    小心爬起來,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結冰後格外難行,偵察員從沒走過這樣艱難的路。

    偶然一回頭,燈火輝煌的一尺餐廳撲進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像中了彈的野獸一樣,他呻吟着撲倒在地上,藍色的火苗在腦子裡燃燒着,熱血一陣陣沖上頭來,腦袋像膨大的氣球,随時都會爆炸,痛苦撬開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聲便沖出喉嚨,像裝着木頭輪子的運水車,在石頭的巷道裡,“格格”地滾動着。

    在聲音的驅使下,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滾動起來,滾動着追趕着本輪子,滾動着逃避木輪子的輾壓,身體滾動成木輪子,與本輪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輪子的隆隆轉動他看到街道、石牆、樹木、人群、建築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轉動,翻來覆去,從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轉動。

    在轉動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東西硌着腰,疼痛難忍。

    他想起了槍,便掏出了槍。

    摸到槍柄熟悉的輪廓時,他的心髒一陣怦怦亂跳,過去的榮耀又一次湧到眼前。

    丁鈎兒,你怎麼能堕落到這種程度?你像一個酒鬼一樣遍地打滾,為了一個跟侏儒睡過覺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嗎?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來,站起來,像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樣!他手扶着地站起來,感到頭暈得很厲害。

    側對面一尺餐廳的燈光又在誘惑他。

    隻要一看到那燈光,綠色的火苗便在他腦子裡熊熊燃燒,理智之光便被蒙敝。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邪惡的燈光,那燈光照耀着吸毒和縱欲,罪惡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人像漩渦邊緣上的一棵草。

    他用槍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肉上擰了一下子,讓尖利的痛楚驅趕心猿意馬,他呻吟了一聲,一步步走進黑暗中。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無盡頭,沒有燈火,但晦暗的天光顯示出了小巷兩側石牆的輪廓。

    愈來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顆粒在晦暗中降落下來,發出一片神秘動人的聲響。

    通過聲音他猜到石頭牆裡默默地肅立着無數的青松翠柏,象征着當年犧牲在這座小城裡的無數英魂。

    成千上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活着的人還有什麼痛苦不能抛棄呢?他默念着、篡改着這條著名的語錄,心中的痛苦漸漸減輕。

    一尺酒店的燈光已被層層疊疊的建築物吞噬,石牆夾峙的巷道被胡思亂想吞噬,時間流逝,黑夜在淩亂的凍雨聲中向前挺進,一陣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裡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出石頭巷子,一盞嗤嗤作響的瓦斯燈在前邊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燈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飛蛾。

     一個馄饨擔子熱氣騰騰在瓦斯燈光圈裡。

    他看到爐子裡的炭火放射着金黃的光芒,聽到燃燒的木炭僻啪作響,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發出焦豆的香氣,還聽到馄饨在鍋中翻滾的聲音,更嗅到它們勾魂攝魄的味道。

    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

    胃腸絞動,發出咕噜噜的鳴叫;雙腿酸軟,支持不住身體;渾身哆嗦,額頭上汗珠密布。

    他癱倒在馄饨擔子前。

     賣馄饨的老漢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來。

    他說: “老大爺,我要吃馄饨。

    ” 老漢把他安頓在一個“馬紮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過來。

    他接了碗、勺,不知涼熱,片刻工夫,便吃喝幹淨。

    一碗下肚,饑餓感更深。

    連續四碗灌下去,似乎還不飽,但一低頭時,一隻馄饨便從胃裡返上來。

     “還吃嗎?”老漢問。

     “不吃了,多少錢?” “您就别問了,”老漢用憐憫的目光看看他,說,“如果手頭方便,就給我四分錢;手頭不方便,就算我老漢請客。

    ” 偵察員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幻想着衣袋裡能有一張百元大票,嶄新的,邊角鋒利,像小刀一樣,手指一彈波波響,甩給那老漢,輕蔑地看他一眼,轉身便走,嘴裡吹着呼哨,哨聲如利刃,劃破茫茫無邊的暗夜,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他終生難忘。

    但偵察員口袋裡沒有一文錢。

    他在吞咽馄饨時就吞咽下了尴尬與狼狽。

    馄饨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他咀嚼了它們再咽下去,現在他才品嘗到馄饨的味道。

    他悲哀地想到:我變成了反刍動物。

    他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錢包、手表、打火機、證件、剃須刀的魚鱗小妖,想起油頭粉面的金剛鑽,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機,想起大名赫赫的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時女司機結實、豐滿的肉體便橫陳在眼前,綠色的邪火又燃燒起來。

    他趕快把自己從危險的回憶中解救出來,使自己面對着吃了人家馄饨無錢付賬的狼狽境地。

    隻要四分錢,簡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樣。

    一文錢難住了英雄好漢。

    摸遍了口袋沒有一分錢。

    褲衩和背心懸挂在女司機家的枝形吊燈上,從她家裡出來形同逃竄。

    寒冷的夜氣侵入骨縫。

    萬般無奈他掏出了手槍,輕輕地放在一隻白瓷青花碗裡。

    鋼藍色的手槍在碗裡放射光芒。

    他說: “老大爺,我是省裡來的偵察員,碰上了壞人,搶去了财物,隻餘下一把手槍,手槍可以證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 老漢慌忙彎下腰,雙手捧着盛槍的碗,連聲說: “好漢,好漢,您能來吃馄饨是老漢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 丁鈎兒拿過槍,說: “老漢,你隻要四分錢,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還煮馄饨給我吃你并不情願;忍受你的誤會我也不情願。

    這樣吧,我給你留下個姓名地址,碰到難處時你可去找我——有筆嗎?” “老漢是個賣馄饨的粗人,大字不識,哪來什麼筆?”老漢道,“領導,好領導;長官,好長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訪來了,體察民情來了,老漢不要您留姓名地址,隻求您老人家放老漢一條生路。

    ” 丁鈎兒苦笑一聲,道: “微服私訪個屁!體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頭号倒黴鬼。

    這馄饨我不能白吃你的,這樣吧——” 他拍了一下手槍,抽出彈匣,摳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子彈,遞給老漢,說: “送給你做個紀念。

    ” 老漢連連擺着手,說: “不敢呐,不敢呐,首長,幾碗爛馄饨,算得了什麼?碰上您這大仁大義的人,是小老兒三輩子前修下的福氣,不敢呐,不敢……” 偵察員不願讓他無窮無盡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搖晃的手,硬把那顆子彈拍進去。

    他感到老漢的手燙得像火炭一樣。

     這時候背後一聲冷笑響起,宛若貓頭鷹在墓碑上鳴叫,吓得他撮肩縮頸,下面又竄出一股尿。

     “好一個偵察員!”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分明是個越獄逃出的罪犯!” 他戰戰兢兢地背轉身,看到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幹下,站着一位身披破舊軍大衣的幹瘦老漢。

    他雙手端着一支雙筒獵槍,身邊蹲着一隻遍體虎紋的長毛大狗,它不動聲色地蹲着,雙目炯炯,如同兩道激光,顯示出大将風度,狗比人更讓偵察員膽寒。

     “丘大爺,把您老人家驚動了……”賣馄饨老漢低聲下氣地說。

     “劉四,我說你多少遍了,不許可你在這兒擺攤子,你偏要在這擺攤子!” “丘大爺,惹您生氣了,家裡窮,老閨女要學費,沒法子,為子女做馬牛,鬧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罰款,罰一次半個月掙不回來……” 丘大爺晃晃獵槍,嚴厲地說:“你,把槍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