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人支撐着。

    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

    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态蹒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 “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 小家夥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着臉一個則彎着腰俯着臉。

    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着,使偵察員的精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

    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梁發涼的邪惡表情,盡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

    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草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 “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餘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 小家夥鞠了一躬,道: “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

    ” 他在前邊引路。

    偵察員感到這小東西跟《西遊記》裡那些小妖一模一樣。

    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裆裡窩着一條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

    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闆反映得愈加肮髒。

    偵察員自慚形穢。

    大廳裡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着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

    一個穿黑衣紮白蝴蝶結的小家夥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随着小家夥盤旋着上升,走進了一間雅緻的小屋。

    兩個矮小的女孩端着菜譜跑上來。

    女司機說: “請你們餘經理來,就說九号到了。

    ” 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着腳上的泥。

    可能是屋子裡暖洋洋的氣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着噴嚏。

    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縫着眼,裂着嘴,尋求燈光的刺激。

    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尿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裡,他見縫插針地問: “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麼?” “為什麼是九号?” “我是他的第九個情婦,啊瞅——!” 二 莫言老師: 您好! 我已經把您的意思轉達給餘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說:“怎麼樣?我說他會為我作傳,他就果然要為我作傳。

    ”他還說一尺酒店的大門随時對您敞開着。

    不久前市政府撥了一大筆款裝修了一尺酒店,那裡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珠光寶氣,美輪美奂,謙虛點說也達到了三星半級水平。

    他們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發的小鬼子們十分滿意,他們的團長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旅遊家》雜志上,對一尺餐廳做了高度評價。

    所以,您來酒國,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盡人間至福。

     關于我寄給您的紀實小說《一尺英豪》,裡邊遊戲之筆很多。

    我在給您的信上也說明了,此文是我獻給您的禮物,供您撰寫他的傳記時參考。

    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還是極為虛心地考慮了,我的毛病就是想象力過于豐富,所以常常随意發揮,旁生枝杈,背離了小說的基本原則。

    我今後一定要牢記您的批評,為能寫出符合規範的小說卧薪嘗膽、嘔心瀝血。

     老師,我十二萬分地盼望着您早日啟程來酒國,生在地球上,不來酒國,簡直等于白活一場。

    十月份,首屆猿酒節隆重開幕,這是空前絕後的酒國盛會,要整整熱鬧一個月,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當然,明年還會舉辦第二屆猿酒節,但那就沒有首屆的隆重和開辟鴻蒙的意思了。

    我老嶽父為研制猿酒,已經在城南白貓嶺上與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與非如此寫不出好小說同理。

     您所要的《酒國奇事錄》我前幾年在我嶽父那兒看過,後來又找不到了。

    我已給市委宣傳部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為您搞一本。

    這本小冊子裡有很多惡毒影射的文章,無疑是現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餘一尺所做則有疑。

    正如您所說,餘一尺是個半神半鬼的家夥。

    他在酒國也是毀譽參半,但由于他是個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槍争鬥,所以,他幾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惡大概都發揮得淋漓盡緻了吧!學生我才疏學淺,把握不了這個人物的内心世界,此地有黃金,就等着老師前來采掘了。

     我的那幾篇小說,給《國民文學》已有很久了吧,敢請老師去催問一下。

    也請您告訴他們,歡迎來參加首屆猿酒節,食宿問題,自然有我盡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國人會使他們滿意的。

     随信寄出小說一篇,題名《烹饪課》。

    老師,這篇小說我是認真閱讀了時下流行的“新寫實主義”小說家的幾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們的精華,又有所改造而成。

    老師,我還是希望您幫我把這篇小說轉給《國民文學》編輯部,我堅信這樣不間斷地寄下去,就能夠感動這些居住在瓊樓玉閣裡,每日看着嫦娥梳頭的上帝們。

     敬頌撰安! 學生:李一鬥 《烹饪課》 我的嶽母在沒發瘋之前,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

    在某個時期裡,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兒還要年輕、漂亮、富有性感。

    她的女兒就是我的老婆,這是廢話,但不得不說。

    我的老婆在《酒國日報》專題部工作,曾寫過好幾篇反響強烈的專訪,在酒國這個小地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發焦黃,滿臉鐵鏽,嘴巴裡有一股臭魚的味道。

    我的嶽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發黑得流油,嘴巴裡整天往外釋放着烤肉的香氣。

    我的老婆與我的嶽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鬥争。

    我嶽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

    為此我老婆和我嶽母結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倆三年沒說一句話。

    我老婆甯願在報社院子裡露宿也不願回家。

    我每次去看我嶽母都會引發我老婆的歇斯底裡,她用難以寫到紙上的肮髒語言罵我,好像我去拜見的不是她的親娘而是一個娼妓。

     坦率地說,在那些日子裡,我确實對我嶽母的美色産生過一些朦朦胧胧的企慕,但這種罪惡的念頭被一千條粗大的鐵鍊捆綁着,絕對沒有發展、成長的可能。

    我老婆的詈罵卻像烈火一樣燒着那些鎖鍊。

    所以我憤怒地說: “假如有一天我跟你媽睡了覺,你要負全部責任。

    ” “什麼?!”我老婆氣洶洶地問。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還想不到,閨女女婿還可以跟嶽母做愛,”我惡毒地說,“我跟你媽媽隻有年齡上的差異而沒有血緣上的聯系,而且,最近你們日報上登載過一條趣聞,美國紐約州的男青年傑克跟老婆離婚後旋即與嶽母結婚。

    ” 我老婆怪叫了一聲,翻着白眼跌倒,昏過去了。

    我慌忙往她的身上潑了一桶涼水,又用一根生鏽的鐵釘子紮她的人中,紮虎口,折騰了足有半點鐘,她才懶洋洋地活過來。

    她睜着大眼躺在泥水中,像一根僵直的枯木頭。

    她的眼睛裡閃爍着破碎的光芒、絕望的光芒,使我感到不寒而栗。

    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湧出,順着眼角,流向雙耳。

    我想此刻唯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真誠地向她道歉。

     我親切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并強忍着厭惡,吻了一下她那張腥臭逼人的嘴巴。

    吻她的嘴巴時我想到了她媽媽那張永遠散發着烤肉氣味的嘴巴,應該喝一口白蘭地吻一下那張嘴巴,那是人間最美的佐肴,就像喝一口白蘭地咬一口烤肉一樣。

    奇怪的是歲月竟然無法侵蝕那嘴唇上的青春魅力,不塗口紅也鮮豔欲滴,裡邊飽含甜蜜的山葡萄汁液。

    而她女兒的嘴唇連山葡萄皮兒都不如。

    她用細長的聲音說: “你不要騙我了,我知道你愛我媽媽不愛我,因為你愛上了我媽媽所以你才同我結婚,我隻是我媽媽的一個替代物,你吻我的嘴唇時,想着我媽媽的嘴唇,你同我做愛時,想着我媽媽的肉體。

    ” 她的話尖利無比,像剝皮刀一樣,剝掉了我的皮。

    但我卻惱怒地說——我用巴掌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臉繃着自己的臉說: “我打你!不許你胡說八道。

    你這是想入非非,你是癔想狂,别人知道了會笑死你。

    你媽媽知道了會氣死。

    我酒博士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再無恥也不會去幹那種禽獸不如的勾當。

    ” 她說: “是的,你沒有幹,但是你想幹!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幹,但你一輩子都想幹。

    白天不想幹你夜裡想幹,醒着不想幹你夢裡想幹,活着你不想幹,死了你也想幹!” 我站起來,說: “你這是侮辱我,侮辱你媽媽,也侮辱你自己!” 她說: “你甭發火。

    即便你身上有一百張嘴,即便你的一百張嘴裡同時吐出甜言蜜語,也蒙蔽不了我。

    哎,我這樣的人,還活着幹什麼?活着充當擋腳石?活着惹人讨厭?活着找罪受?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死了就利索了……” “我死了你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她揮舞着那兩隻驢蹄子一樣結實的小拳頭,擂着自己那兩隻乳頭,是的,當她仰着的時候,她那幹癟的胸脯上隻有兩顆黑棗般的乳頭,而我的嶽母那兩隻乳房竟像少婦般豐滿,絲毫沒有疲軟、滑坡的迹象,即便她穿着粗線厚毛衣,它們也挺成勇敢的山峰。

    嶽母和妻子肉體上的颠倒,把一個女婿推到了罪惡深淵的邊緣上。

    這能怨我嗎?我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

    我沒有怨你,我怨我自己。

    她松開拳頭,用雞爪樣的雙手撕扯衣服,撕崩了紐扣,露出了乳罩,天,就像一個沒有腳的人還要穿鞋一樣,她竟然還戴着乳罩!她瘦骨棱棱的胸膛逼歪了我的頭。

    我說: “夠了,不要折騰了,你死了還有你爹呢!” 她雙手按地坐起來,雙眼放着兇光,說: “我爹不過是你們的擋箭牌,他隻知道酒,酒酒酒!酒就是他的女人。

    如果我爹正常,我何必這樣擔心?”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

    ”我無奈地說。

     “所以,我請求你殺了我,”她雙膝跪地,用那顆堅硬的頭顱連連撞擊着水泥地闆,說,“我跪着求你,我磕着頭求你,殺了我吧。

    博士,廚房裡有一把從沒用過的不鏽鋼刀,快得像風一樣,你去拿了它來,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 她昂起頭,仰着脖子,那脖子細長像拔光了毛羽的雞脖子,顔色青紫,肌膚粗糙,有三顆黑痦子,藍色的血管子鼓脹起來,迅速地跳動着。

    她半翻着白眼,嘴唇松弛地耷拉着,額頭上沾滿灰塵,滲出一些細小的血珠子,頭發淩亂,像一隻喜鵲的巢穴。

    這女人哪裡是個女人?這女人竟是我的老婆,說實話我老婆的行為令我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