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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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柚子,一隻生着無數根柔軟刺須的黃球,一隻毛茸茸的狐狸精……懸在天花闆上的意識在冷笑,空調器裡放出的涼爽氣體沖破重重障礙上達天頂,漸漸冷卻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邊的花紋的确美麗無比。

    他的意識脫離了軀殼舒展開翅膀在餐廳裡飛翔。

    它有時摩擦着絲質的窗簾——當然它的翅膀比絲質窗簾更薄更柔軟更透亮……有時摩擦着校形吊燈上那一串串使光線分析折射的玻璃璎珞,有時摩擦着紅衣姑娘們的櫻桃紅唇和紅櫻桃般的小小乳頭或是其它更加隐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

    茶杯上、酒瓶上、地闆的拼縫裡、頭發的空隙裡、中華煙過濾嘴的孔眼裡……到處都留下了它摩擦過的痕迹。

    它像一隻霸占地盤的貪婪小野獸,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氣味印鑒。

    對一個生長着翅膀的意識而言,沒有任何障礙,它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它愉快而流暢地在吊燈鍊條的圓環裡穿來穿去,從a環到b環,又從b環到c環,隻要它願意,就可以周而複始、循環往返、毫無障礙地穿行下去。

    但是它玩夠了這遊戲。

    它鑽進了一位體态豐滿的紅色姑娘的裙子裡,像涼風一樣地撫摸着她的雙腿——腿上起了雞皮疙瘩,潤滑的感覺消逝枯澀的感覺産生——它疾速上升,閉着眼飛越森林,綠色的林梢劃得它的翅膀悉索有聲。

    由于能飛翔能變形所以高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擋,所以針孔鎖眼也可以自由出入。

    它在那個最漂亮的服務小姐的兩座乳峰之間和一顆生了三根黃色細毛的紅痦子調情,和十幾粒汗珠兒搗蛋,最後它鑽進她的鼻孔,用觸須撥弄她的鼻毛。

     紅姑娘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把它像子彈一樣發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層那盆仙人掌上。

    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帶刺的巴掌。

    丁鈎兒感到一陣劇烈頭痛,腹中熱流絞動,形成無數湍急的漩渦,周身刺癢,起了一片片的風疹。

    它伏在他的頭皮上休息,喘息着哭泣。

    丁鈎兒肉體的眼睛恢複功能,意識的眼睛暫時昏迷,他看到了黨委書記和礦長高舉着酒杯,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他們的聲音洪大有力,在房間的四壁回響,聲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來,好像牧童站在山頂上對着遠山呼喚羊群:咩——咩——咩——嘩啦——嘩啦——嘩啦——“老丁同志,其實咱們是一家人,咱們是一母同胞親兄弟,親兄弟喝酒必須盡興,人生得意須盡歡,歡天喜地走向墳墓……再來……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長……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誰不喝誰不是好漢……金金金……金剛鑽能喝……他老人家海量……無邊無涯……” 金剛鑽!這個名字像一柄金剛鑽鑽進了丁鈎兒的心髒,在一陣緊縮的劇痛中,他大嘴張開,噴出了一股混濁的液體,也噴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這條狼……哇……吃紅燒嬰兒……哇……狼……!” 他的意識如同受了驚吓的小鳥一樣飛回巢穴,丁鈎兒胃腸絞動,苦不堪言。

    他感到兩隻拳頭輕盈地捶打着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液,眼淚鼻涕齊下,甜的成的牽的連的,眼前一片碧綠的水光。

     “好點了嗎?丁鈎兒同志?” “丁鈎兒同志?您好點兒嗎?” “吐吧吐吧,盡情地吐吧,把肚子裡的苦水都吐出來!” “人類需要嘔吐,嘔吐有利于健康。

    ”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左一右夾着他,用拳頭擂着他的脊梁,用寬慰的話兒、勸導的話兒喂着他的耳朵,好像兩位鄉村醫生搶救一位溺水兒童,好像兩位青年導師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鈎兒吐出一些綠色汁液後,一位紅色服務小姐喂了他一杯碧綠的龍井茶,另一位紅色服務小姐喂他一杯焦黃色的山西老陳醋,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塞到他嘴裡一片冰糖鮮藕,礦長或是黨委書記塞到他鼻子下邊那個洞裡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紅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涼油的濕毛巾仔細揩了他的臉,一位紅色小姐清掃了地闆上的穢物,一位紅色小姐用噴過除臭劑的白絲棉拖把揩了穢物的殘迹,一位紅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盤,一位紅色小姐重新擺了台。

     丁鈎兒被這一系列閃電般的服務工作感動得夠戗,心裡有些後悔剛才随酒噴出的過激言語,正想婉言彌補過失時,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 “老丁同志,您認為我們這些服務員怎麼樣?” 丁鈎兒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樣的嫩臉,連聲贊歎: “好!好!好!” 紅色女服務員一定是久經訓練,像一群争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給貴賓獻花的少先隊員,一窩蜂擁過來,反正三層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搶一隻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紅酒黃酒白酒,滿的滿,淺的淺,齊聲嚷嚷着,聲音高的高,低的低,向丁鈎兒敬酒。

     丁鈎兒周身流粘汗,唇凍舌僵,說不出一句囫囵話,隻好咬着牙瞪着眼把那些迷魂湯往肚子裡灌。

    果然是大将難過美人關,隻一會兒功夫……現在,他的感覺很不好,那個興風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腦袋瓜子裡拱來拱去,又在頭頂的洞口那兒伸頭探腦。

    他真正體會了魂不守舍的滋味。

    那種靈魂倒懸在天花闆上的痛苦實在令他恐懼,他甚至想用手捂住頭頂上意識逃跑的通道。

    捂頭不雅,于是他想起了在卡車上與女司機套近乎時頭上戴着的那頂鴨舌帽。

    由鴨舌帽想到内裝一支黑手槍的公事包,就這樣汗水從腋下流出。

    他左顧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聰明的紅色小姐的注意,她從不知什麼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來。

    他接了,捏捏那鐵家夥硬邦邦的還在,汗立刻不流了。

    鴨舌帽沒有了。

    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門狗。

    看門人、保衛部裡的年輕人、圓木垛、葵花林,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離他非常遙遠,不知是真的看見過,還是一場夢。

    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兩膝之間夾住,動搖、動亂、醞釀叛逃的精靈使他的眼前出現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蓋上布滿油漬和污迹,它們忽而是明亮的中國地圖,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國地圖,雖然有時錯位,但他努力調整。

    他希望中國地圖永遠光明而清晰,爪哇國地圖永遠黑暗而模糊。

     在酒國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推門而入前一分鐘時,丁鈎兒感到腹中痛苦萬端。

    仿佛有一團纏繞不清的東西在腹中亂鑽亂拱,澀呀澀,粘呀粘,糾糾,纏纏,勾勾,搭搭,牽扯拉拽,嗞嗞作響,活活是一窩毒蛇。

    他知道這是腸子們在弄鬼。

    感覺向上,一團火在燃燒,一把磨得半秃不秃的竹掃帚刷着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隻污迹很厚的彩繪馬桶。

    哎喲我的親娘也!偵察員暗自哀鳴着,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黴!中了羅山煤礦的好計!中了酒肉計!中了美人計! 丁鈎兒勾着腰站起來,竟然感覺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實也搞不清楚是誰讓他重新坐在椅子上。

    是雙腿還是大腦?是紅色女子們的灼灼目光?還是黨委書記和礦長按了他的肩頭?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時,聽到遙遠的咯咯吱吱聲從屁股下傳出,紅色姑娘們捂着嘴巴嗤笑,他想發怒,但沒有力量,肉體正在與意識離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識正在叛逃。

    在這個難堪的痛苦時刻,金剛鑽副部長周身散發着鑽石的光芒和黃金的氣味,像春天、陽光、理想、希望,撞開了那扇敷有深紅色人造皮革、具有優良隔音效果的餐廳大門。

     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黑,寬長臉兒,高鼻梁兒,一副銀邊茶色水晶石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黑井。

    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服,配一件潔白如雪的小領襯衫,一條藍底白斜格領帶,腳蹬锃亮黑色牛皮鞋,頭上一頭好毛,蓬蓬松松,說亂也不亂,說光也不光,還有,這人嘴裡還鑲着一顆銅牙,也許是金牙。

    金剛鑽大概是這樣子。

     丁鈎兒在迷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覺到:我的真正的敵手出現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迅速站起來,不惜用膝蓋去撞擊餐桌的邊緣,一條衣袖匆忙掃倒了一杯啤酒,棕黃酒液浸濕台布,還流到了一個人的膝蓋上。

    這一切他們都不顧,他們拎開椅子,從兩邊轉過去,迎接那個人。

    金部長來了呀的歡快叫聲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聲響亮,一波一波擠壓空氣,也擠壓着丁鈎兒頭上的美麗蝴蝶。

    他不想站起來,但站了起來。

    他不想微笑,但臉上出現笑容。

    丁鈎兒微笑着站起來迎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幾乎一齊說: “這是市委宣傳部金部長,這是省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鈎兒。

    ” 金剛鑽抱拳在胸,嬉皮笑臉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 他把手遞到丁鈎兒面前。

    丁鈎兒不想跟他握手卻握住了他的手。

    他心中暗想這吃嬰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涼可怖,卻感到他的手又軟又溫暖,略帶着幾分舒适的潮濕。

    他聽到金剛鑽客氣地說: “歡迎歡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鈎兒咬緊牙關,動員自己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再喝一杯酒。

    他心裡命令自己:開始工作! 現在他和金剛鑽并肩而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金剛鑽啊金剛鑽,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哪怕你盤根錯節,哪怕你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裡你别想好過。

    我的日子不好過誰的日子也别想好過! 金剛鑽主動地說: “我來晚了,罰酒三十杯!” 他的話讓丁鈎兒吃了一驚,一側臉卻看到黨委書記或是礦長面帶着會意的笑容。

    紅色服務小姐端來一托盤嶄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擺在金剛鑽面前。

    紅色服務小姐端着酒壺,鳳凰點頭一般往那片杯裡倒酒。

    服務小姐久經訓練,倒得穩、準、狠,不灑一滴,杯杯滿盈,最後一杯倒完了,第一隻杯裡的珍珠樣小泡沫還未散盡。

    金剛鑽面前猶如奇花盛開。

    丁鈎兒贊歎不已。

    一贊歎服務小姐技藝超群,精美絕倫;二贊歎金剛鑽英雄虎膽,果然是“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兒。

    ” 金剛鑽脫掉上衣,上衣被一紅色小姐接走。

    他對了鈎兒說: “老丁同志,您說這是三十杯礦泉水還是三十杯白酒?” 丁鈎兒抽動鼻子,嗅覺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梨子;要想辨别這是真酒假酒,也要親口嘗一嘗。

    請您從這些酒杯裡任挑三杯。

    ” 丁鈎兒雖然從那份檢舉材料上得知金剛鑽善飲,但終究有些懷疑。

    加上兩邊的催促,他便從那一片酒杯裡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裡沾了一點,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貨。

     金剛鑽說: “老丁同志,喝幹這三杯呀!” 旁邊人說:“這是規矩,您沾了呀。

    ” 還說:“喝了不疼灑了疼,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 丁鈎兒隻好把這三杯酒喝幹了。

     金剛鑽說:“多謝多謝!該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輕輕地喝了,不滋不咂不灑不剩,酒風淳樸而優雅,顯示出良好的酒場風度。

    然後他越喝越快,但動作準确、幹淨,有節奏有韻律。

    最後一杯酒,他緩緩地端起來,在胸前畫一個優美的弧線,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運行,優美低沉的琴聲在餐廳裡回蕩,在丁鈎兒血液裡流淌。

    他的警惕性漸漸瓦解,對金剛鑽的好感像春天堅冰初融的小溪邊的草芽,緩慢地生長起來。

    他看到金剛鑽把最後一杯酒送到唇邊時,明亮的黑眼睛裡閃爍着憂郁的光彩,這個人變得善良寬厚,散發着淡淡的感傷氣息,既抒情又美好。

    琴聲悠揚,輕涼的秋風吹拂着金黃色的落葉,墓碑前開着白色的小花朵,丁鈎兒雙眼濕潤,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綠的深潭。

    他開始愛這個人。

     黨委書記和礦長拍着巴掌喝彩;丁鈎兒沉浸在富有詩意的感情裡,一聲不響。

    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靜場。

    紅色服務小姐四人,都立着不動,像四株姿态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