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如“死馬當成活馬醫”,索性放他出去,找到了,也許成就一段良緣,找不到,也讓他死了這份心。

    爹娘流了一些眼淚,萬般無奈,隻好依從了舅舅的建議。

     三個人一起來到男孩床前。

    舅舅說:“孩子,我跟你爹娘說妥了,讓你去找那個女人。

    ” 男孩從床上一躍而起,對着舅舅叩起頭來。

    也許是因為激動,那張黃蠟蠟的臉皮上,竟然浮起了一片紅潤。

     爹娘說:“孩子,你人小心大,我們低估了你。

    現在,我們接受你舅舅的建議,放你去找那個魅人的女妖精,讓家中的老仆王寶陪着你,找到更好,找不到就早早地回轉,省了爹娘牽腸挂肚。

    爹和娘在家給你尋個大戶人家的俊俏閨女,這個世界上,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

    ” 男孩堅決反對爹娘的建議,說九天仙女也不要,隻要那位會耍魔術的姑娘。

     男孩的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開導兒子:兒呀,你是被那女妖精迷了心竅。

    其實,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女人好壞不在臉上,什麼俊,什麼醜,一閉眼都一樣。

     男孩自然是執迷不悟,這一個情字好生了得!爹娘如何拉得轉?無奈何,隻得喂飽了毛驢,備了夠吃半月的口糧,千叮咛萬囑咐了老仆王寶,然後,哭哭啼啼,牽牽扯扯,磨磨蹭蹭,送男孩出村,上路。

     男孩騎在驢上,晃晃悠悠,如同騰雲駕霧,心想不久即可與女郎相見,竟然得意忘形,在驢背上手舞足蹈起來,旁人看在眼裡,隻道是這孩子癡了。

     走了不知多少天,所帶幹糧早已吃光,身上盤纏業已花盡,那西風山杏花洞無人知道在何方。

    老仆勸回,他哪裡肯聽?執意西行。

    王寶偷偷開溜,讨着飯回了家鄉。

    毛驢也死了。

    男孩獨自一人前行,日暮途窮,坐在一塊大石上啼哭,但思念女郎之心無一絲一毫減弱。

    忽聽一聲巨響、石落地陷,男孩随之下落,睜眼一看,已在那女郎的溫柔懷抱之中。

    他幸福地昏了過去……這個男孩就是我!餘一尺狡猾地笑着說,我在雜耍班子裡待過,我練過吞劍、走索、吐火……雜耍藝人的生活講究很多,神奇而浪漫,為我作傳,此節應用濃筆重彩塗抹。

     莫老師,這餘一尺是個想象力豐富的怪傑,他适才講述的故事,我總感到耳熟,似乎在《聊齋》、《搜神》之類書籍中見過。

    不久前翻閱《酒國奇事錄》,發現了如下的文字,抄錄,供您參考: 民國初年,酒香村來一雜技藝人,女,容貌姣好,恍若月宮仙子。

    村民圍觀。

    中有餘氏少年,名一尺、小字巴狗兒。

    此子系村中大戶餘氏夫婦四十歲時所得,視若掌上明珠。

    是時此子年方十三,天資聰穎,美若冠玉。

    見女對己莞爾,不覺心馳神蕩。

    女始玩呼風喚雨,又演噴雲吐霧,觀者喝彩不疊。

    後又出一盈指小瓶,舉而示衆曰:此瓶中系神仙洞府,誰敢伴我進瓶一遊?衆環顧,目光交錯,皆以為狼亢身軀,盈指小瓶,何能兩人攜手共進?是為妖言惑衆也。

    一尺為女姿色所迷,踴躍出列,曰:某願随卿進瓶。

    觀者皆笑其癡。

    女曰:君骨格清奇,體有異香,卓然于凡夫俗子之群,與君入瓶,可謂三生有緣矣。

    女遂舉指做蘭花狀,縷縷輕煙,自指尖蓬勃湧起,觀者俱如流波月影,破碎搖曳,難以定形。

    一尺覺手腕被女捉住,指若綿,膚若綢,柔若無骨。

    女附耳曰:君随我來,嘤嘤燕語,口脂香麝。

    女将瓶望空抛出,但見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瓶口旋轉擴大,頃刻高有丈餘,俨然一月亮門戶。

    一尺随女姗姗而入。

    鮮花鑲徑,綠楊成蔭,珍禽異獸,嬉戲其間。

    餘如醉如癡,春心如熾,反捉女手,牽拉入懷,欲行于飛之樂。

    女嗤嗤一笑,曰:君不畏村老恥笑乎?舉手一指,即見衆人在瓶外舉頸探視。

    餘心中驚駭,中間一點,頓時萎靡。

    心中終不舍,意急喉窘,難以成語。

    女曰:君情深意切,妾心感動,如不嫌妾出身微賤,容貌醜陋,請于明年今日,來西風山杏花洞相會,是時妾将掃榻以待郎君。

    餘心潮翻卷,舌牆唇垣。

    女一舉手,複見麗日晴空,盈指小瓶,置于掌上。

    餘猶聞衣襟沾染奇異花香。

     初,女捉餘手腕,觀者即見其身體漸縮,女身亦縮,竟如兩隻蚊蚋,遊飛入瓶。

    瓶則浮于半空中,團團旋轉,宛若寶器。

    觀者無不駭絕。

     女取一葫蘆籽埋于浮土,口唾香津,曰:出!即見芽出成蔓,葉葉相疊,頃刻即有數丈。

    那枝蔓猶自上升,盤旋彎曲,猶如青煙。

    女肩挑行囊,踏葉上行,至丈高時,對餘莞爾曰:郎君勿負前約。

    言畢,飛身上升,綠葉翻動,頃刻不見蹤影。

    一架葫蘆藤蔓,萎靡于塵埃。

    良久,衆人無言而散。

     餘歸,思女芳容月貌,飲食俱廢,晝夜僵卧床上,口出谵語,見鬼見魅。

    父母驚惶,多方延醫,但病如泰山,藥如輕雲,餘形銷神脫,奄奄待斃。

    父母相對垂淚,無計可施。

    忽聞門外馬鈴叮咚,呼曰:母舅來矣!言甫畢,一雄壯男子,排闼而入。

    抱拳長揖,曰:姐夫姐姐别來無恙!母視其高鼻闊嘴,黃須藍眼,大異于國人,惶惶不能語。

    男大步至餘榻前,曰:甥所患刻骨相思之症,藥石焉能奏效?昏聩二老,直欲斷送吾甥性命也!餘病日久,閉目斂息,形同死人,早不能應人呼喚。

    客俯身延頸,察言觀色,歎曰:鮮嫩靈肉,惟悴至此,吾甥不喜也。

    遂出紅丸三枚,置餘口中。

    俄頃,餘面上紅色洇漶,氣息粗重。

    客拍掌三響,呼曰:癡兒,去年之約期近,吾甥企盼日久,汝尚不思躜程赴約乎?餘雙目睜開,光華熠熠,自榻上一躍而起,以手加額,曰:若非阿舅援手,幾誤阿姐大事。

    客曰:速行,速行。

    言畢,昂首而出。

    餘不顧衣衫肮髒,跣足蓬發,逐客而去。

    父母涕泣呼喚,終究不顧。

     客勒馬伫立道旁,候餘至,猿臂輕舒,将餘提攜上馬,如提雞雛。

    遂加鞭,馬長嘶騰起,去如疾風。

    餘坐馬上,雙手緊捉馬鬃,耳邊但聞風響。

    忽聞客曰:吾甥開目。

    餘睜眼,見身處荒涼戈壁,四顧枯草萋萋,亂石密布,渺無人煙。

    客不語,拍馬疾去,宛若黃煙,俄頃蹤影消逝。

     餘獨坐哭泣,忽覺身下石陷,耳邊霹雷聲響,眼前金光萬道,大駭,昏厥。

    忽覺有纖手撫摸面頰,馨香撲鼻,開目即見女郎,大喜過望,涕淚交流。

    女曰:妾候郎君久矣。

    (此處删去五百字)攜手漫步,見園中奇木異花衆多。

    有一株大木,葉如蒲扇,枝葉間結子無數,皆鮮活男童形狀。

    午膳,盤中一金黃男嬰,栩栩如生,生駭絕,不敢下箸。

    女曰:郎君五尺男兒,何懦弱至此?女舉箸猛擊男童雞頭,砉然而碎。

    女挾一童臂食之,齧咬之态如虎狼。

    餘心中益驚。

    女冷笑曰:此童非童,童形之果爾,郎君忸怩做态,妾不喜也。

    餘勉從之,挾食一耳,入口即化,甘美無比。

    遂放膽大食,狼吞虎咽,女掩口葫蘆而笑,曰:不知味怯如羊,知味狠如狼!餘急食不顧回言,滿腮油污,狀甚滑稽。

    女又進藍酒一壇,香醇無匹。

    女言此酒系山中猿猴采集百果釀成,世間難求……莫老師,我想你已經看夠了,我也抄夠了。

    應該提請您注意的是:這篇不倫不類的文章裡,提到了吃男嬰,飲猿酒,這兩件事,現在也正是酒國市的重大事件,或者是解開酒國之謎的兩把鑰匙。

    《酒國奇事錄》作者不詳,從前我也沒聽說過這本書。

    此書近年來在民間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據說市委宣傳部已發文收繳。

    所以,我猜測,此書的作者是一個現代人,還生龍活虎地活着,在酒國市。

    文中的主人公竟然也叫餘一尺!所以,我懷疑這本《酒國奇事錄》的作者就是他。

     餘先生,您把我徹底搞糊塗了。

    您一會兒是酒店的小夥計,一會兒是神出鬼沒的魚鱗少俠,一會兒是雜耍班子裡的小醜,現在您又是威風凜凜的酒店經理——真真假假,變化多端,您的傳記怎麼寫? 他朗聲大笑起來。

    誰也想象不到從他那侏儒的雞胸脯裡,還能發出如此響亮、清脆的笑聲。

    他敲打着電話機上的按鍵,使它内部的小電腦頭暈目眩;他把一隻景德鎮出産的細瓷茶杯高抛到天花闆上,讓茶杯和茶水獲得重力加速度抛灑跌落在富貴堂皇的羊毛地毯上。

    他從抽屜裡抽出一摞彩色照片,揚起來,照片飄飄搖搖,猶如一群彩蝶。

    你認識這些女人嗎?他得意地問我。

    我撿起那些照片,貪婪地閱讀着,臉上挂上了虛僞的羞澀。

    一個個美女,裸體,面孔都似曾相識。

    他說:反面有名字。

    照片反面,寫着她們的工作單位、年齡、姓名,與他發生性關系的時間。

    全是我們酒國市的。

    他的豪言壯語差不多實現了。

     怎麼樣,酒博士,一個醜八怪,小侏儒,能幹出這樣的業績,該不該樹碑立傳?讓姓莫的小子快點來,晚了,我也許就要自殺了。

     我,餘一尺,年齡不詳,身高七十五厘米。

    少時貧苦,流落江湖。

    中年發達。

    市個體戶協會主席。

    省級勞模。

    一尺酒店總經理。

    與酒國市八十九名美女發生過性關系。

    有常人難以想象的精神狀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

    還有極其豐富的傳奇經曆。

    我的傳記,是世界上的第一本奇書。

    你讓莫言那小子快下決心,寫還是不寫,放個幹脆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