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生們坐在一起。

     幾位小侏儒倒茶斟酒,傳盤遞碗,腳下像裝着輪子一樣,圍着我們團團旋轉。

    茶是烏龍,酒是茅台,雖無地方色彩,卻是國宴水平。

    先是十二個冷盤上來,拼成一朵蓮花:驢肚、驢肝、驢心、驢腸、驢肺、驢舌、驢唇……全是驢身上的零件。

    朋友們,淺嘗辄止,留點肚皮,根據我的經驗,精彩節目還在後頭。

    朋友們,注意,熱菜上來了,那位姐們,小心别燙着!一位小侏儒。

    着紅衣點紅唇腮上塗着紅胭脂,穿紅鞋戴紅帽,從腳紅到頭,猶如一根紅蠟燭。

    她高舉着一盆熱氣騰騰的大菜,滾動到餐桌邊,小嘴一張,吐字如吐珍珠:紅燒驢耳,請欣賞! “清蒸驢腦,請品嘗!” “珍珠驢目,請品嘗!” 驢目黑白分明,汪在一隻大平盤中。

    朋友們,動筷子,不要怕,盡管它活龍活現,畢竟也是盤中餐。

    兩隻驢眼十個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請指點。

    蠟燭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鋼叉,輕輕兩點,便把那烏珠點破。

    滿盤流動着顫顫巍巍的液體。

    同志們抄勺子。

    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着險惡,吃着鮮美。

    我知道一尺酒店還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烏龍戲珠”,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驢上兩隻驢眼。

    今日大廚竟把這驢眼烹成了“珍珠驢目”,看來那“烏龍戲珠”是戲不成了。

    也許今日我們吃了一匹母驢? 弟兄們,千萬不要客氣,松開腰帶,放開肚皮,往死裡吃。

    自己人聚會,我不勸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擔心賬單,今天我“出血”。

     “酒煮驢肋,請品嘗。

    ” “鹽水驢舌,請品嘗。

    ” “紅燒驢筋,請品嘗。

    ” “梨藕驢喉,請品嘗。

    ” “金鞭驢尾,請品嘗。

    ” “走油驢腸,請品嘗。

    ” “參煨驢蹄,請品嘗。

    ” “五味驢肝,請品嘗。

    ” 驢菜滾滾,湧上桌來,吃得我們肚皮如鼓,飽嗝不斷,大家的臉上,都蒙了一層驢油,透過驢油,顯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剛從磨道裡牽出來的驢子。

    同志們辛苦了。

    我趁個空子,抓住一位小姐,問道:“還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還有二十幾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們做出來,我就端上來。

    ”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說: “他們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幾道?” 小姐面有難色道:“你們定了一匹全驢,這才吃了多少?” “我們确實吃不下了。

    ”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給廚房裡通融通融,揀最有特色的上幾道,其餘的我們就不吃了。

    ” 小姐說:“你們真不中用。

    好吧,你給您去求求情。

    ” 小姐求情成功,最後一道菜上來: “龍鳳呈祥,請欣賞!請品嘗!” 小姐讓我們先欣賞,再品嘗。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問服務員小姐: “這‘龍鳳呈祥’所用原料是驢的什麼器官?” 服務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驢的性器官。

    ” 女士臉皮紅了紅,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問:“我們隻吃了一匹驢,怎麼會……”她對着盤中的“龍”和“鳳”呶呶嘴。

     服務小姐說: “你們少吃了十幾道菜,大廚不過意,又給你們添了一套母驢的性器官,配成了這道大菜。

    ” “吃吧,先生們,女士們,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這是驢身上的兩件珍寶,模樣不好看,味道極鮮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龍鳳呈祥’。

    ” 正在大家舉箸猶豫之時,我的老朋友餘一尺踱進廳來。

    我慌忙起立,給你們介紹: “這就是大名赫赫的餘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經理,市政協常委、市作家企業家聯誼會常務理事、省級勞模、候選全國勞模,今天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東道。

    ” 他笑容滿面,轉着圈與每個人握手,握手的同時塞給每個人一張香氣撲鼻印滿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

    我看出來了,大家對他滿懷好感。

     他瞥了一眼“龍鳳呈祥”,說: “連這都上了,你們這輩子也算吃過驢了。

    ” 一片感謝聲繞着桌子,弟兄們,姐妹們,你們臉上都挂着餡媚的笑容。

     “不要謝我,謝他吧!”他指着我說,“龍鳳呈祥”輕易不做,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幾位著名人士點名要吃這道菜都沒吃成,他們不夠級别,所以我可以說: “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們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國市産著名的養胃消食酒)。

    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絞肉機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響。

     “腹中有動靜不必害怕,這是酒博士。

    ”餘一尺指着我說,“吃呀吃呀,快,動手,吃‘龍鳳呈祥’涼了滋味不佳。

    ”他夾起龍頭,放到那位對驢的生殖器官極感興趣的女士的碟子裡。

    那女士也不客氣,大口咀嚼龍頭。

    衆人一齊下筷,猶如風卷殘雲,把“龍鳳呈祥”消滅得幹幹淨淨。

     他邪刺刺地笑着說: “今夜無法安眠!” 你們理解他的意思嗎? 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這篇小說寫到此處,基本上就算結束了,但我與諸位友誼深厚,總想多跟你們胡扯幾句。

     那天,我們一行人吃完了驢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發現夜已三更,滿天星鬥,遍地涼露,驢街上泛着濕漉漉的青光,幾隻醉貓在人家的房頂上争風吃醋,鬧得一片瓦響。

    涼露似霜,逼得街道兩側的樹木紛紛落葉。

    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東一句西一句,驢唇馬嘴,南腔北調,聲音比屋上的貓叫好聽不了多少。

    其他醜态,不願一一列舉。

    正鬧着呢,就聽得一行清脆蹄音,從街東頭傳過來。

    頃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燈的小黑驢,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們面前。

    我吃了一驚,衆人也好像吃了一驚,因為唱歌的閉住了嘴巴,嘔吐的也閉住了嘴巴,大家都睜大醉眼,看着那奔馳的小黑驢兒。

    看着它從街東頭奔馳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奔馳到街東頭,如此者三後,它靜靜地站在驢街當中,通體黑又亮,不出半點聲息,宛若一匹雕塑。

    我們肢體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現實證實傳說。

    果然,一陣瓦響流過來,一個黑影飛下來,恰好落在驢背上。

    那确實是個少年,身背一個大包袱,裸露的皮膚上,閃爍着一層類似魚鱗的東西,嘴裡叼着一柄寒光閃閃的柳葉小刀。

     五 莫言老師: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敬愛的、我最敬愛的老師啊,您的來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聲春雷,如同一針嗎啡,如同一顆大煙泡,如同一個漂亮妞……給我帶來了生命的春天,身體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虛僞的謙謙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開宣稱我的才華橫溢,但一直藏在深閨無人識像楊玉環一樣,一直委屈在材裡拉車像千裡馬一樣,現在,終于,李隆基和伯樂手拉手出現了!我的才華得到了您和号稱“中國九大名編”之一的周寶先生的承認,我真是“漫卷詩書喜若狂”,何以慶祝?唯有杜康!我從酒櫃裡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齒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氣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飄飄然,驅逐筆走龍蛇,靈感如潮,孔雀開屏、百花齊放,給我敬愛的老師寫信。

     老師,您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那麼認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驢街》,真令學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淚一把。

    現在,請老師允許我逐一回答老師信中提出的問題。

     ①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那位大鬧肉孩國的紅衣小妖精在酒國确有其人其事。

    我們這裡的一些混官實在是腐敗透頂,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殺食男嬰。

    這故事是我的老嶽母(原烹饪學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訴我的。

    她說在我們酒國市郊有專門生産肉孩的村莊,村裡人把此事當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們賣出肉孩,就像賣出育肥的小豬一樣,并無驚天動地的悲痛。

    我想我嶽母不會騙我,你想他騙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騙我幹什麼?所以她決不會騙我。

    我知道此事關系重大,寫出來可能招惹麻煩,但老師您曾教導過我,說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所以,我便奮不顧身地寫了出來。

    當然,我也知道文學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紅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鮮明起來。

    魚鱗小子是我們酒國市的一位神出鬼沒的少使,專幹鋤奸除惡、偷富濟貧的好事。

    驢街上那些潑皮無賴都受過他的恩澤,敬之如天神爺爺。

    我至今無緣睹見他的莊嚴法相,我沒見過他并不能證明他是一個虛無,驢街上許多人都見過他,酒國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裡幹了什麼,白天滿城皆知。

    幹部們提起他咬牙切齒,老百姓提起他眉飛色舞,公安局長提起他腿肚子抽筋。

    老師,我們這個少俠的存在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他的俠義行為,實際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洩民憤,促進安定團結的作用。

    他的存在是對不健全的、阿貴的法律的補充。

    你想,酒國市的幹部腐敗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沒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為有了魚鱗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魚鱗少年對那些貪官污吏實行懲罰。

    受到了魚鱗少年的懲罰就等于受到了正義的懲罰,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懲罰。

    魚鱗少年實際上成了正義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執行者,成了一個維持社會治安的減壓閥。

    在我們酒國,如果沒有魚鱗少年,非出大亂子不可。

    魚鱗少年無法制止幹部的腐化行為,但魚鱗少年卻平抑了百姓的怒火。

    其實,魚鱗少年幫了酒國市政府的大忙,我們的一些糊塗官竟下令讓公安局捉他。

     魚鱗少年和紅衣小妖精是不是一個人呢?老師,恕學生狂妄,我覺得您這個問題提得十分幼稚,他們是不是一個人與您有什麼關系?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文學作品的基本原則就是無中生有、胡編亂造,何況我還不是完全的無中生有,完全的胡編亂造呢!實對您說吧,魚鱗少年和紅衣小妖之間既有同一性又有鬥争性,有時可以把他們一分為二,有時又可以把他們合二為一。

    一分為二,合二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天道尚如此,何況人乎? 您信中還說我把魚鱗少年的技藝寫的過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實性,這批評更令我難于接受,在科技發展一日千裡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種豆角,飛檐走壁算得了什麼?二十年前,我們村裡放了一部電影芭蕾舞劇《白毛女》,白毛女用腳尖走路,我們看後不服:你能用腳尖走路,我們難道就不能了嗎?練!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總可以了吧?八天之後,我們村的少年除了那個極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學會了用腳尖走路。

    從此後,我們的娘在縫鞋時和厚了鞋尖的厚度。

    我們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況魚鱗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懷深化大恨,為了複仇練技,豈能不事半功倍勢如破竹乎? 老師說了半天武俠小說的長長短短,我連一部也沒看過,更不知金庸、古龍是何許可人也。

    我搞得是絕對的高爾基和魯迅式的嚴肅文學,嚴格恪守着“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不二法門,從不敢偷越雷池半步,為了取悅讀者而犧牲原則的事咱甯死也不幹。

    不過,既然連老師您這樣的嚴肅小說家都被武俠所迷,學生我也一定去找幾本看看,沒準也會大獲利益。

    瓢蟲小姐的名聲我仿佛在公廁裡聽說過,聽說她喜歡寫地裡生長出一根血紅的肉柱子這類的細節,性意識十分地強烈。

    她的小說我一篇也沒讀過,等幾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幾篇拉屎時翻翻。

    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園裡開過妓院,難道頭上頂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會主義的小說園裡開妓院不成? ②老師您怕我那盤驢街名菜“龍鳳呈祥”招徕蒼蠅,學生鬥膽認為老師您委實是太多慮了。

    這盤菜連北京來的大批評家大音樂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裡扒拉,何髒之有?我們追求的是美,僅僅追求美,不去創造美不是真美。

    用美去創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醜為美。

    這裡有兩層意思,老師您聽我慢慢道來。

    一,一根驢屌,一扇驢bí,插在一起,往盤裡一放,黑不溜啾,毛雜八七,臊巴拉唧,當然不美,也無人敢下筷子。

    但一尺餐廳裡的高級廚師把那兩件物事放在清水裡泡三遍,放在血水裡浴三遍,再放在鹼水裡煮三遍,然後剔除臊筋,拔盡臊毛,在油鍋裡熘一遍,砂鍋裡煙一遍,高壓鍋裡蒸一遍,再以精細刀工,切出各種花紋,配上名貴佐料,點綴上鮮豔菜心,于是,公驢的變成一條烏龍,母驢的變成一隻黑鳳,一龍一鳳,吻接尾交,彎曲盤纏在那萬紫千紅之中,香氣撲鼻,栩栩如生,賞心悅目,這是不是化醜為美呢?二,驢屬、驢bí,這些字眼粗俗不堪,紮鼻子傷眼,也容易讓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

    我們把前者易名為龍、把後者易名為鳳,龍與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莊嚴圖騰,至高至聖至美之象征,其涵義千千萬萬可謂罄竹難書。

    您看,這不是又化大醜為太美了嗎? 老師,我忽然覺得,這盤驢街名菜的加工制作過程與我們的文學藝術的創作過程何其相似乃爾。

    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類嘛!都是化流氓為高尚、化肉欲為藝術、化糧食為酒精、化悲痛為力量嘛! 老師,不管您用什麼樣的危言來聳聽我,這盤菜我堅決不撤。

     《歡樂》和《紅蝗》我認為是老師您的兩部力作,那些罵您的人因為吃胎盤和嬰兒太多,熱力上沖,把腦子燒昏了,他們的話,老師何必在意。

    我們酒國市作家協會那位領導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無胎盤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盤與雞蛋的混合湯,所以他寫的文章“人味”濃重。

     ③老師,餘一尺這個人高深莫測,我心裡挺怵他。

    他要我為他寫傳記,并答應給我豐厚報酬,我心裡很矛盾。

    既然老師鼓勵我寫,我就喝口大膽湯,壯着膽子去寫吧!不過,我更希望老師能與我合作。

    您大名鼎鼎,給餘一尺做傳,肯定會把他樂得屁颠屁颠的。

    您不知道餘一尺屁颠屁颠時那神情姿态是多麼可愛,簡直活脫脫是一匹在雪地裡打滾撒歡的小巴兒狗!他這人腰纏萬貫,出手大方,一擲千金,不會虧待您的。

    另外,老師也的确該到我們酒國來一趟,觀觀光,開開眼,我想這對您的創作将會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嬰兒宴對健康大有裨益一樣。

    老師您不來酒國,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重大損失,單單為着品嘗“龍鳳呈祥”您也該來酒國一遊。

     ④《驢街》開頭部分,老師既然誇為“朗朗上口”,那“廢話”又有何妨?現在我們出版了多少诘屈贅牙的廢話,我的“朗朗上口的廢話”為什麼要“全部删除”呢?您這個建議我不願也不能接受。

     ⑤那對侏儒姐妹的父親本來就是高級領導人,您憑什麼讓我給他降低職務?再說,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個遙遠的小山村裡去當村長,他能幹嗎?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

    從另一個方面講,文學藝術是虛構嘛,誰願來對号入座就讓誰來好了,與我有什麼關系,難道他氣得心髒爆炸還要我償命不成?償命就償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懼之”,“砍頭隻當風吹帽”,“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老師,請您代我問問周寶老師和李小寶老師,他們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屆“酒國旅酒節”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開,這種酒壇盛會甭說在酒國就是在全中國也是首次,屆時,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開懷暢飲;人間佳肴,讓莫言老師狼吞虎咽。

    歡迎老師攜帶寶眷一起來,我老嶽父袁雙魚教授是首屆猿酒節籌委會的技術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健康! 學生李一鬥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