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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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礦長和黨委書記對面而立,都是左臂彎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筆直,在一條線上,好像兩名受過嚴格訓練的交通警察。

    由于兩人面孔的驚人相似,使他們各自成了對方的鏡子。

    在他們中間,閃開一條一米寬的、鋪着猩紅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條燈光華麗的走廊。

    了鈎兒的豪氣在真誠的禮讓面前消散幹淨,他畏畏縮縮地在兩位領導身旁站着,不知該不該邁步前進。

    他們滿臉的熱誠表情像肥膩粘滞的油脂,愈積愈厚,絕不因丁鈎兒的猶豫徘徊而溶化淡薄。

    是的呀,神靈從不說話,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姿勢比甜言蜜語更生動更有力量,使你無法抗拒。

    丁鈎兒半是無奈半是感激地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礦長和黨委書記立即尾随在他的身後,三人擺成了一個标準的等腰三角形。

    走廊好像永無盡頭,令了鈎兒心生疑惑。

    他分明記得:四面葵花包圍着的不過十幾間房屋,如何容得下這般漫長的走廊?兩邊的貼着乳白色壁紙的牆壁上,間隔三步便對稱地生出兩盞火炬形狀的紅燈。

    握着紅色火炬的金屬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真,好像從牆外伸進來的一樣。

    他驚恐地感到那每盞燈外都站着一位古銅色的大漢,走在鋪着紅地毯的廊道裡,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裡。

    我變成罪犯,黨委書記和礦長變成押解犯人的士兵。

    丁鈎兒心上肉悸,頭腦裂縫,幾絲清涼的理智之風灌進去。

    他想起了肩負的重要使命,神聖的職責。

    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礙履行神聖職責,喝酒卻會妨礙;因為與女孩子鬼混會使頭腦清醒,而喝酒卻會麻痹神經。

    他停住腳,回過頭去說: “我是來調查情況下,不是來喝酒的。

    ” 他的話透出了不客氣的味道。

    礦長和黨委書記交換了一下完全一樣的眼神,沒有絲毫惱怒,依然和藹可親地說: “知道知道,不會讓您喝酒的。

    ” 丁鈎兒實在分辨不清這哥倆誰是黨委書記誰是礦長,欲要問又怕他們不高興,隻好糊塗下去,反正這哥倆模樣差不多,黨委書記和礦長這兩個官銜也差不多。

     “請吧請吧,不喝酒總要吃飯吆。

    ” 丁鈎兒隻好繼續向前走,他心裡實在讨厭這種一前兩後的三角隊形,好像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

    他放慢步子,希望能與他們并肩前進。

    但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後邊的兩人也随着放慢步子,三角形穩定不變,他始終處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個彎,紅地毯一漫坡傾斜下去,壁燈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鮮活的生命。

    無數驚險的念頭金蠅子一般在他腦海裡飛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挾得更緊了些,那塊堅硬的鐵硬邦邦地硌着肋骨,使他獲得了精神安慰。

    隻要兩秒鐘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這兩個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獄,哪怕進墳墓,狗雜種,老子不怕你們。

     現在他知道走廊已經深入了地下,盡管壁燈、地毯照舊明亮鮮豔,但他卻感到了一種侵入的涼氣,當然不是冷的感覺。

     一位明眸皓齒、身穿猩紅制服、頭頂船形小帽的女服務員在走廊盡頭迎接着他們。

    姑娘臉上久經訓練的微笑和她頭發上的濃香松弛了丁鈎兒的神經。

    他克制着自己想摸摸她的頭發的欲望,他進行着深刻的自我批評和自我開脫。

    女郎為他們拉開了鑲着锃亮的不鏽鋼把手的門,說首長請進,三角形終于瓦解。

    丁鈎兒松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豪華的餐廳,無論色彩還是光線,都柔和得讓人想到愛情和幸福,唯一破壞愛情和幸福的,是一縷縷隐隐約約的、十分古怪的味道。

    丁鈎兒眼睛裡閃着賊光,迅速地打量着餐廳裡的一切:從桔紅色的真皮沙發到淺黃的真絲窗紗,從潔白的雕花天花闆到餐桌上潔白的台布。

    一盞枝型大吊燈懸挂在天花闆正中,玻璃水晶,玲珑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玑。

    地闆光潔如鏡,一定剛剛上蠟。

    牆角上的大屏幕彩電裡放映着卡拉ok伴唱帶,音樂甜蜜纏綿,一個泳裝女郎在裡邊搔首弄姿。

    他打量房間時黨委書記和礦長打量他,當然他們猜不到他在尋找那股古怪味道的來源。

     “窮鄉僻壤,歡迎光臨!” “條件簡陋,不好意思。

    ” 丁鈎兒繼續觀察:圓形大餐桌分成三層,第一層擺着矮墩墩的玻璃啤酒杯、高腳玻璃葡萄酒杯、更高腳白酒杯,青瓷有蓋茶杯,裝在套裡的仿象牙筷子,形形色色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鏽鋼刀叉,中華牌香煙,極品雲煙,美國産萬寶路,英國産555,菲律賓大雪茄,特制彩盒大紅頭火柴,鍍金氣體打火機,孔雀開屏形狀假水晶煙灰缸。

    第二層已擺上八個涼盤:一個粉絲蛋絲拌海米,一個麻辣牛肉片,一個咖喱菜花,一個黃瓜條,一個鴨掌凍,一個白糖拌藕,一個芹心,一個油炸蠍子。

    丁鈎兒是見過世面的人,覺得這八個涼盤平平常常,并無什麼驚人之處。

    圓盤的第三層上,擺着一盆生滿硬刺的仙人掌。

    這隻仙人掌讓了鈎兒刺癢癢地不愉快,他想為什麼不擺上一盆鮮花呢? 入座時發生了一些推讓,丁鈎兒認為圓桌無所謂上位下位,但黨委書記和礦長卻堅持說靠窗的位置是上位。

    丁鈎兒隻好靠窗坐下,黨委書記和礦長一邊一位緊挨着他入了座。

     幾位像紅旗一樣鮮豔的服務員在餐廳裡飄來飄去,扇起一些涼飕飕的微風,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攪在整個餐廳裡,她們臉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别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廳裡。

    味道混濁了,失去了紮人的尖銳。

    丁鈎兒的注意力被轉移。

     一塊杏黃色的竄着蒸氣的小毛巾由一隻不鏽鋼寬夾子夾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沒擦手,先沿着夾子往上看,看到一隻很白的小手,一個圓臉,兩隻被睫毛掩護着的黑眼睛。

    這姑娘眼皮層次錯綜複雜,給人一些類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實她不是疤瘌眼。

    看完了,他用熱毛巾擦臉,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黴爛蘋果一樣的香水味兒,透過這股劣質的香氣,他還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

    他剛擦完手臉那隻鋼夾子就伸過來把毛巾捏走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個向他敬煙一個為他點火。

     白酒杯裡斟上了茅台,葡萄酒杯裡斟上了王朝幹紅,啤酒杯裡斟上了青島啤。

    也許是黨委書記也許是礦長說: “我們是愛國主義者,抵制洋酒。

    ” 丁鈞兒說: “我說了不喝酒。

    ” “老丁同志,您大老遠來了,不喝酒我們不過意。

    咱們一切從簡,家常便飯,不喝酒怎能顯示出上下級親密關系?酒是國家的重要稅源,喝酒實際上就是為國家做貢獻。

    喝點,喝點,别讓我們臉皮沒處放。

    ” 說着話兩個人就把白酒杯端起來,高舉着,送到丁鈎兒面前。

    純潔透明的酒液微微顫抖着,香氣洋溢,産生巨大的誘惑。

    他的喉嚨發癢,唾液大量分泌,壓迫着舌頭滋潤着口腔。

    他結結巴巴地說: “這樣豐盛……無功受祿……” “豐盛什麼呀老丁同志,您這是打我們的臉!咱是個小礦,底子薄條件差,廚師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裡來的,走南闖北,經得多見得廣,什麼樣的佳釀名酒沒喝過?什麼樣的山貓野獸沒吃過?見笑見笑。

    ”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對付着吃點,咱都是幹部,要響應市委的号召:勒緊腰帶過日子,請您理解和原諒。

    ” 兩個人滔滔不絕地說着,高舉着的白酒杯漸漸逼近了丁鈎兒的唇邊。

    他困難地吞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來,感覺到體積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沉甸甸的分量。

    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鈎兒的杯子上。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幾滴酒液灑到了虎口上,那裡的皮膚産生了幸福的涼意。

    在幸福的涼意中,他聽到兩邊說:先喝為敬!先喝為敬! 黨委書記和礦長把酒倒進口腔,并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着給他看。

    丁鈎兒知道剩一滴罰三杯的規矩。

    他喝了半杯,優雅的香氣在嘴裡翻騰。

    身邊兩人并不批評他,隻是把那喝幹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

    榜樣的力量無窮無盡。

    丁鈎兒喝幹了杯中酒。

     三隻空杯裡又斟滿了酒。

    丁鈎兒說: “我不喝了,酒多誤事。

    ” “好事成雙!好事成雙!” 他用手捂着空杯,說: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這是本地風俗。

    ” 喝完三杯酒後,他的頭開始眩暈,抄起筷子夾了幾根粉絲,那粉絲調皮搗蛋,狡猾非常。

    黨委書記和礦長友善地用筷子幫他擡起兩根粉絲,送到他的嘴邊,并大聲督促道: “吸!” 丁鈎兒用力一吸,哧溜一聲響,粉絲抖動着竄進他的嘴。

    一位服務小姐掩着嘴笑起來。

    姑娘開口笑,男人興緻高,宴席上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酒杯又斟滿了,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舉起杯來,說丁鈎兒高級偵察員能來鄙礦調查我們感到光榮,本人代替全礦幹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階級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鈎兒看到他白色的臉上泛着激動的紅暈,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辭,的确分量沉重,不能不喝,仿佛數千名頭戴鋁盔、腰紮皮帶、遍體烏黑、牙齒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使他心潮翻卷,便十分痛快地連幹了三杯。

     另一位緊接着跟上來,以他的八十四歲老母親的名義祝丁鈎兒偵察員身體健康精神愉快。

    丁鈎兒推辭不喝,那人說,丁同志咱們都是母親生養對不對?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說咱家的老母親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難道一個垂死的老母親敬您一杯水酒您還好意思推辭嗎?丁鈎兒是個孝子,在故鄉也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讓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裡酸酸的,母親敬兒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連續九杯白酒落肚,丁鈎兒感到身體與意識開始剝離,不,剝離不準确,他準确地感到自己的意識變成一隻雖然暫時蜷曲翅膀但注定要美麗異常的蝴蝶,正在一點點從百會穴那部位,抻着脖子往外爬,被意識抛異的軀殼,恰如被蝴蝶揚棄的繭殼一樣,輕飄飄失去了重量。

     現在他有勸必飲,一杯接一杯,仿佛倒進無底深淵,連半點回音也沒有。

    在他們豪飲的過程中,一道道熱氣騰騰、色彩鮮豔的大菜車輪一般端上來,三位紅色服務小姐,像三團燃燒的火苗,像三個球狀閃電忽喇喇滾來滾去。

    他恍惚記得吃過巴掌大的紅螃蟹,挂着紅油、像擀面杖那般粗的大對蝦,浮在綠色芹葉湯裡的青蓋大鼈像身披僞裝的新型坦克,遍體金黃、眯縫着眼睛的黃炯雞,周身油響、嘴巴翕動的紅鯉魚,壘成一座玲珑寶塔形狀的清蒸鮮貝,還有一盤栩栩如生、像剛從菜畦裡拔出來的紅皮小蘿蔔……他滿嘴香膩滑粘甜酸苦辣鹹,心裡百感交集,肉體的眼光在袅袅的香霧中漂遊,懸在空中的意識之眼,卻看到那各種顔色、各種形狀的氣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間裡無限運動,混濁成一個與餐廳空間同樣形狀的立體,當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壁紙上,附着在窗簾布上,附着在沙發套上,附着在燈具上,附着在紅色姑娘們的睫毛上,附着在黨委書記和礦長油光如鑒的額頭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來沒有形狀現在卻有了形狀的彎彎曲曲搖搖擺擺的光線上……後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隻生着很多指頭的手活像一隻八腿蛸把一杯鮮紅的葡萄酒遞給他。

    殘存在軀殼内的意識的殘渣餘孽竭盡最後的力量艱苦工作,使分離了的他看到那隻手團團旋轉,像一朵花瓣層疊的粉荷花。

    而那杯酒,也層層疊疊,宛如玲珑寶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較為穩定,較為深重的一澱鮮紅周圍,漫遊開一團輕薄的紅霧。

    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輪初升的太陽,一團冷豔的火,一顆情人的心……一會兒他還會覺得那杯啤酒像原來挂在天空現在鑽進餐廳的棕黃色的渾圓月亮,一個無限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