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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發起那些被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大活動。

    莊吉非常清楚,即使是通俗雜志最俗鄙的要求,也能寫出傑作。

     事實上,文學就是這麼一回事。

    自由才是最沉重的負擔,拜托您自由創作,反而讓人不知所措。

    因為他沒有那麼多想寫的、非寫不可的題材。

    因此,即使通俗雜志提出某些要求,或是有人請他撰寫特定的主題,反而能激發屬于他自己的創作靈感,這是因為作家自己思考的時候,容易受到現有枷鎖的束縛,無法突破,如果别人給他起一個頭,反而比較容易突破自我的枷鎖,發起新的活動,找到全新的自我。

    因此,他認為找一個清幽的環境,脫離家人的束縛,盡情撰寫傑作,隻不過是流于形式的念佛罷了,即使哼着小調,在嘈雜的巷弄之中,也能寫出傑作。

    以為待在安靜的房間裡,專心寫作就能寫出傑作,莊吉認為這隻不過是悲慘的迷信。

     同樣地,不需要名聲也不需要錢,隻想盡力完成誠實的工作,這樣的精神主義也是人們對文學最大的誤解。

    要讓作家全面發揮自己的才能,更需要心靈的鼓勵,而名聲與金錢就是心靈的鼓勵。

    少了心靈的鼓勵,就算才華橫溢也不能完全發揮。

    連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大天才,被世人忽視之後,也連續寫了二十年愚作,惡作劇般模仿别人的風格,左顧右盼,完全無法發揮自己的能力。

    越失敗的人越自戀,然而自戀跟自信完全是兩回事,自信是别人給的,也就是當别人肯定自己的才能時,當事人才會産生自信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大天才,也需要别人肯定他的才能,給他名聲與金錢,才能發揮全力,獲得自信。

     莊吉的情況跟無名作家又不太一樣,無名作家對未來充滿希望,專注投入創作,而莊吉也算小有名氣,但是生活卻一直不見改善,寫的文章都賺不了錢,送到雜志社隻會被退稿。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陣子,他已經喪失自信,陷入迷惘,因此他沉迷于自戀之中,白費力氣地虔誠潛修,持續創作。

    然而他越認真投入,寫出來的文章卻越是空泛,創作出遠離自我且精雕細琢的複雜工藝品。

    他費盡苦心,卻隻能寫出虛情假意的小說。

     莊吉具備近代作家的鬼目,具備就事論事的現實見識,所以他早就感受、了解這些事實的真相。

    然而,這個時代的普遍觀念卻沒能讓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沒有自信,隻好一味地追求文人墨士的風雅氣息,無法自信滿滿地追求真實的自我與文學的真谛。

     所以不管再怎麼愛錢,都不能為通俗雜志寫稿,也不能寫散文,同時拒絕别人提出的寫作主題,他淨是說這些違心之論,假裝自己清心寡欲,最後卻是徒增空虛。

     接到為東京第一流大報執筆連載小說的工作,他的心也跟着燃燒,受到鼓舞,不過,隻要想到小孩的學校跟老婆的事,再看到老媽的臉,他的心怎麼也定不下來,因為他已經養成無聊文人的虛幻習性,而這習性正不斷地磨耗他的心力。

    總之,他在小田原的賓館租了一間房間,擺出日本當紅大作家正在寫稿的派頭,還要再等四五個月才能收到連載的稿費,萬一寫得不好,沒辦法刊登的話,房租錢該怎麼辦?他一直在想這些事,結果小說完全沒有動筆,一直不見進展。

     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熱情卻沒有發揮作用,即使靈感閃現卻還是遲遲沒有下筆,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的才能。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嚴重喪失自信。

    現在的他隻感到焦急,内心痛苦掙紮,仿佛在迷宮中迷失方向,或在曠野之中徘徊一般。

     在他的近作中,作為根基的自我的本性,本來就已經背離了現實,那隻是他苦心創作出來的精緻工藝品,他早就已經到達極限。

    原本心靈的鼓舞可以讓他一口氣打破自己的殼,突破極限,并找回自己作品原來的特色。

    明明有大好條件,他卻讓天降的大好機會白白溜走,如今,這個大好機會反而讓他感到焦慮、不安,而且越來越覺得空虛。

     他在賓館的房間裡束手無策地瞪着稿紙,不過他仍然是個在大報連載作品的大作家,召見特地前來拜訪的鄉裡後進,跟他們一起喝酒。

    酒過三巡,他又得意起來,大家别擔心,我有的是錢,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三枝了。

    喝酒容易犯胃疼,拿威士忌來,有沒有老伯[18]?他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

    老婆氣得柳眉倒豎,說:&ldquo你上哪喝酒去了,到現在才回來?現在沒錢買米、買魚,你打算怎麼辦?難道我每次花錢都要哭着跟媽媽讨嗎?如果要跟媽媽讨的話,你自己去讨吧。

    如果你不去讨的話,小田原我待不下去了。

    &rdquo &ldquo你在說什麼鬼話。

    你找得到地方去的話,盡管去啊。

    &rdquo 然而,他的心已經化為一縷細絲,再也禁不起任何打擊,他已經喪失寫小說的自信了,賓館的費用、連日來的酒錢該如何是好?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寫作,他的文學生涯就沒有希望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宣洩這股悲傷。

     酒醒之後,老婆的叨絮深深刺進他的心。

    連買魚這點小錢都要哭着向婆婆要,他覺得老婆很可憐,也覺得自己可憐。

    放心,我去籌錢。

    于是,他寫了散文,到東京拜訪各大雜志社,三跪九叩,再三拜托,總算拿到一筆錢。

    他找朋友喝茶,想到老婆居然連買一片魚幹的錢都沒有,他想起老婆的怒火,大白天還知道要乖乖喝茶。

    到了傍晚,總覺得不喝點小酒,他就沒臉去搭火車,于是他決定小酌一番,喝一點點沒關系,反正現在火車擠滿下班回家的人潮,等到末班車,深夜再回去。

    結果他喝個爛醉,走路跌跌撞撞,跌倒在地,滿身泥巴,身無分文,領口還沾了口紅印。

     &ldquo這口紅是怎麼回事?&rdquo &ldquo啊哈哈哈。

    被你發現了。

    啊哈哈哈。

    那是疑雨莊的夫人留的。

    啊哈哈。

    &rdquo 其實那是他在新橋某個小巷子的賭博酒吧裡請一個嘴巴跟食人族一樣大的女人咬的。

    人窮則貪,更想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他覺得自己這招真高明,于是哈哈大笑。

    老婆怒火中燒,勃然大怒。

    她完全不知道老公跟夫人之間的真相,一直以來過着貧苦的生活,流浪了十幾年,經年累月的怨恨,加上老公的冒犯與輕蔑,忍耐總算到了極限。

     隔天一早,老婆收拾細軟,像是要擺脫這罕無人煙的小田原,到車站搭火車上東京,造訪老公的徒弟&mdash&mdash大學生浮田信之,一見面就哇哇大哭。

     上次失蹤的時候,她也是來找這個大學生,大學生不斷安慰她,還陪她一起回家,向老公道歉。

    不過他畢竟還是個大學生,不懂世俗的真相。

    俗話說,夫妻吵架,連狗都不理,除了當事人之外,其他人都應該閉嘴。

    可是他把她的話全部當真,上次送她回家的時候,還特地拜見老師,一口咬定老師被壞女人纏上,結果被老師大罵一頓。

     大學生因此懷恨在心,剛好這次她又來哭訴,他非常同情她。

    她說,我無處可去,請你收留我吧。

    不過他畢竟是個跟父母伸手要錢的大學生,家裡不能收留女人。

    不然我們一起去旅館住吧,她說。

    大學生正好也有此意,于是兩個人手牽手一起失蹤了。

     過了一個星期,老婆還沒回來。

    莊吉非常狼狽,跑去老婆的娘家,結果發現老婆沒回去,一找之下,才發現老婆跟浮田信之一起失蹤了。

    浮田的父親大吃一驚,趴在莊吉面前不斷道歉,等我找到兒子,一定拿刀砍了他。

    莊吉溫柔地說,算了,算了,别這麼小題大做。

    從那天起,他感到懊惱、瘋狂,神經衰弱,像個廢人,連臉都瘦了一大圈,越來越虛弱。

     莊吉給後進栗栖按吉寫了一封信。

    每到這種時候,他能想到的隻有這個可恨的家夥。

    老婆在疑雨莊失蹤的時候,想跟老婆、小孩分居,在按吉那裡租間房和他一起奮鬥,雖然最終因未能租到房間而不得不逃到小田原,但是在他準備離開的前一天,按吉那個可恨的家夥還是像一陣風般來訪,幫忙整理行李。

     莊吉給按吉的信上寫着,見此信請速至小田原,除了見你一面,我已經走投無路,然後用快遞寄了出去。

     這三年來,他最恨的人就是按吉。

    按吉是他恨之入骨、不停詛咒的家夥。

    同時也再沒有比他更親切的人了。

    連夜逃跑的時候,按吉幫他找房子,按吉幫他籌錢,擔心連夜逃跑會影響到孩子,按吉還讓自己的兒子就讀私立小學,他真的幫了很多忙。

    然而,身為一個後進,他完全不懂得尊重前輩。

     每次見面,他一定會把前輩莊吉的新作批評得一無是處。

    莊吉喝醉的時候,總會稱自己為先生,像是三枝先生或是三枝老師。

    按吉就會說,你少自戀了。

    怎麼?你最近寫的那些東西,對得起老師這個名号嗎?簡直就是手工精巧的仿冒品嘛。

    是不是背着什麼包袱,動彈不得啊?再說回來,一天到晚朗讀自己的小說,你别再幹那種丢人現眼的事了。

    他每次都會說這種話。

     三枝莊吉怒火中燒,給他們兩人共同的好友寫了一封信,指控那家夥是自戀、不自量力的瘋子,蠻橫無理,身為文學家,他再也不想跟這種爛人打交道。

    他感到憤怒、憎恨。

    過了三年,他的憎恨有增無減,不過,每次遇到麻煩事的時候,總是第一個想到他。

    于是他寫了一封信。

    之前跟好朋友大門次郎絕交的時候,他也立刻寫了一封限時信,把按吉找來,結果,一見面他又立刻感到憤怒。

     讀了快遞的信件,按吉立刻趕過來,不過他被莊吉形容枯槁的模樣吓傻了。

    莊吉連額頭都沒有肉了,臉小了一大圈,幾乎跟按吉的拳頭一般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卻還是跟以前一樣大,像木乃伊一樣面色發黑,說話的時候,隻看到一張嘴在動,簡直跟妖怪沒什麼兩樣。

    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之外,隻剩下枯黃的皺紋與毛發。

     &ldquo你終于來了。

    好想見你啊。

    還好能見到你。

    後來你過得怎麼樣?還好吧?你家很安靜嗎?有沒有認真努力啊?哦,我今天真幸福。

    總算見到你了。

    &rdquo 按吉再次吓到說不出話來。

    因為除非喝醉酒,否則莊吉是個總是陰沉寡言、極度謹慎與羞赧、喜怒絕不形于色之人。

     莊吉再三懇求按吉留下來過夜,按吉表示截稿日快到了,堅持拒絕。

    再加上跟病弱的莊吉說話,實在是一件苦差事。

    栗栖按吉一直沒走紅,現在依然是個賺不了幾個錢的文人,根本沒有什麼截稿日,不過莊吉聽了他的話,卻感到萬分抱歉,說了句:&ldquo這樣啊,對不起,硬是讓你跑一趟。

    &rdquo光是說了這句話,他幹枯的臉上的眼裡就已經泛起淚光。

     即使如此,按吉還是想盡辦法安慰他,就算老婆跟浮田一起失蹤,兩個人也不一定會發生肉體關系。

    他們又不是外遇逃家,隻不過是跟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