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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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快就念多快。

    最後一個字尚未脫口,已等不及重新念第一個字。

    誦讀的聲音,自己聽着,都覺陌生。

    不過,不知哪來的把握,我了解這才是我真正的聲音。

     衆鬼魂在一片漆黑中默不作聲,時間長到足夠讓我把書再念一遍。

    最後,審判者開口了。

     &ldquo你得到答案了嗎?&rdquo他說。

     &ldquo得到了。

    &rdquo我說。

     第四章 我的申訴就是神的回答。

    聆聽自己的訴狀,便是恭聽神的審判。

    常聽人輕描淡寫地說:&ldquo我口裡講的正是心裡想的。

    &rdquo狐教我用希臘文寫作時,也常說:&ldquo孩子啊!把你真正的意思說出來,全盤說出來,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這就是語言藝術的妙處所在了。

    &rdquo這話說得順溜極了。

    不過,總有那麼一天,你真的必須把長年壓在心頭的那句話吐露出來,盡管這句話,多年來,你已像個白癡似的對着自己不知揣摩多少遍了,這時,看你還敢不敢說什麼語言真妙這類的話。

    現在,我總算懂了。

    為什麼諸神不明明白白對我們說話,或者回答我們的問題。

    其實,非到那最精确的字能從我們的心靈深處挖鑿出來,憑什麼神該聽我們胡說八道?除非我們的面目顯現出來,否則神如何與我們面對面? &ldquo最好把這女妮子交給我,&rdquo一道熟悉的聲音說,&ldquo讓我來調教她。

    &rdquo這是我父親的幽靈。

     然後,有一道新的聲音從我的腳底下發出,是狐的聲音。

    我以為他也要提出一些可怕的,不利于我的證據,但是,他說:&ldquo噢!米諾斯,拉達曼提斯,或者珀耳塞福涅,或你的其他的什麼名字&hellip&hellip這多半是我的錯,該受刑罰的是我。

    我,像教鹦鹉一樣教她說,&lsquo這一切都是詩人的謊言&rsquo、&lsquo安姬是虛假的偶像&rsquo。

    我讓她覺得這樣便夠把問題封殺掉。

    我從未告訴她,安姬是人心裡的鬼魔最真實不過的形象。

    至于安姬的其他面目(她可是有一千種面目)&hellip&hellip總之,她是确實存在的某物。

    不過,真正的神,比她鮮活多了。

    不管是真神或安姬都絕非僅僅是概念或語言的化身。

    我從未告訴她為什麼老祭司能從那晦暗的安姬得到我從自己利落的字句得不到的東西。

    她也從未問我(我根本覺得她不該問)為什麼人們可從那塊不成形的石頭得到從亞珑那具眉眼分明的泥偶身上得不到的東西。

    當然,那時的我并不懂得這些;不過,我也從未告訴她自己并不懂。

    現在,我仍然不懂,隻知往真神那裡去的路尤勝過像安姬宮這樣的&hellip&hellip哦!不應說像,遠不及我們想象中的像。

    但是,安姬宮這條路容易叫人明白,可說是第一課;不過,隻有傻瓜才會停在那裡,弄假成真,故步自封。

    大祭司至少知道必須要獻祭。

    所需的犧牲,終有一天會得到的&mdash&mdash而且,還是個人。

    是的,而且是這個人的至情至性,生命存在的軸心和根柢;深沉、壯烈、珍貴似血。

    遣我走吧!米諾司,不妨遣我到塔耳塔洛斯去,如果這樣便能治愈我嚼舌根的毛病。

    我讓她以為幾句至理名言就夠了,其實,這簡直像水一樣,太過單薄、清淺。

    當然,水并不是什麼壞東西,又不貴,至少在我的故鄉是這樣。

    一言以蔽之,我用話語喂養她。

    &rdquo 我想喊說,不是的,他喂我的不是話語,是愛;他把最昂貴的東西給了我,即使沒給神。

    但是,我沒來得及說什麼,因為,審判,看來,已終結了。

     &ldquo本案到此終結,&rdquo判官說,&ldquo這女人是原告,不是囚犯。

    被告是諸神,他們已提出答辯,假如諸神反過來控告她,必須由位階更高的判官和更優越的法庭審判。

    現在,她可以離開了。

    &rdquo 我往哪裡去呢?石柱這麼高。

    往四下裡探看,最後,索性縱身跳下,往那一大片黑壓壓的鬼影中跳去。

    就在踩上洞窟的地面之前,有個人沖上來,用粗壯的手臂一把抓住我,是狐。

     &ldquo公公!&rdquo我叫出來,&ldquo你是真的,摸起來溫溫的,荷馬不是說死人抱不住嗎?他們不過是影子。

    &rdquo &ldquo孩子,我心所愛的,&rdquo狐說,像往常一樣吻着我的眼睑和額頭,&ldquo我告訴過你的事,有一件倒是真的,那便是詩人的話多半不符實情,至于其餘的&hellip&hellip噢,你能原諒我嗎?&rdquo &ldquo我,原諒你&mdash&mdash公公?千萬别這麼說。

    需要道歉的,是我。

    當初,你恢複自由身後為繼續留在葛羅所提出的各項理由,其實都是為了掩飾對我的關愛。

    你之所以留下來,隻因為你憐憫我,愛我,雖然系念故鄉讓你的心都碎了。

    這一切,當時我全知道。

    應該讓你回去的,我卻像一隻餓獸,把你給我的一切都舐食光了。

    噢,公公,燕喜說得對。

    我像饕餮一樣,把男人的生命全給鲸吞了。

    真是這樣,不是嗎?&rdquo &ldquo孩子,你這麼說,讓我覺得好過些,至少給我機會發揮一下寬恕的美德。

    但是,我不是你的判官,現在,我們必須前去那真能審判你的那人面前。

    我是來帶你去的。

    &rdquo &ldquo審判我?&rdquo &ldquo是的,孩子,神已經接受你的控告了。

    現在,輪到他們控告你。

    &rdquo &ldquo我不敢奢望他們以慈悲待我。

    &rdquo &ldquo無盡的盼望,或無盡的懼怕,也許你兩者都得承受。

    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獲得的是什麼,絕不會是公平。

    &rdquo &ldquo神不公平嗎?&rdquo &ldquo不,孩子,神若不公平,你我今天将成了何等模樣?不過,跟我來吧,你會明白的。

    &rdquo 他領我朝某個地方走去,沿路,光愈照愈亮,那是一種青翠的、盛夏的光。

    走到盡頭,原來是從葡萄葉隙篩下的陽光。

    我們進入一間涼爽的室宇,三邊是牆,第四邊圍着成排的拱柱,外頭攀生着茂密的葡萄藤。

    一眼望去,明亮的柱子外,在柱子和柔嫩的藤葉間,我看見一片平坦的草原和一汪粼粼的水波鋪在眼前。

     &ldquo我們必須在此候傳。

    &rdquo狐說,&ldquo不過,這裡有許多東西值得仔細觀賞。

    &rdquo 這當兒,我看見每一面牆都畫滿了故事。

    葛羅人不擅長繪畫,所以,若由我說這些畫畫得美妙極了,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稱贊。

    不過,我想,世上的任何人看了,都會歎為觀止的。

     &ldquo從這裡開始,&rdquo狐說,他牽着我的手,領我到一面牆前。

    刹那間,我害怕起來,怕會像父王對我曾有過的那兩次一樣,把我帶到鏡子前面。

    但當我們挨近圖畫準備細細觀賞時,那斑斓的色彩随即把這懼怕從我腦中一掃而光。

     站在牆前,我一下子便懂得畫裡所講述的故事。

    我看見一個女人走向河旁。

    我的意思是,透過畫中人的姿态,我明白畫中所描繪的是她走路的樣子。

    這是起初的印象,一旦了解,整幅畫刹時活了起來&mdash&mdash河面漾起了漣漪,蘆葦随波搖蕩,草在風中款擺,女人繼續往前移動,終于來到了水涯。

    她站在那兒,接着,蹲下身去,似乎對着腳做着什麼&mdash&mdash起先,我說不上來。

    原來,她正用腰帶把雙膝綁在一起。

    我湊近去仔細端詳,這女人并不是我,她是賽姬。

     我太老了,沒有足夠的時間把她的美重新描寫一番。

    不過,少一分都嫌不足,搜盡枯腸也沒有恰當的字眼足夠将她的美形容出來。

    似乎我從未見過她,或者是我忘了&hellip&hellip不,我絕忘不了她的美,從不曾稍有一日、一夕甚至一次心跳間将之淡忘。

    但所有這些感覺一閃即逝,我随而對她前來河旁所要做的事,顫栗起來。

     &ldquo不要跳下去!不要跳下去!&rdquo我叫出來,幾近瘋狂,仿佛她聽得見。

    隻見她停下來,将膝蓋松綁,然後走離岸邊。

    狐領我到下一張畫。

    這張畫也跟着活過來。

    這是一陰黑的所在,像洞窟或地牢,待我用心一看,認出那個在黝暗中移動的身影是賽姬&mdash&mdash&mdash衣衫褴褛,手鐐腳铐。

    她正在分堆挑撿各種不同的種子。

    奇怪的是,在她的臉上,我看不見自己預期中的焦躁。

    她看起來很認真,雙眉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