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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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還是在傍晚,那個男人來了以後,他們兩個在門前談了半個多鐘頭。

    從這次的談話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學校裡教書,他患着肺病,而且在這個都市裡沒有一個親人;我也知道一點玲子的父親和東家的關系。

     以後許多天都沒有看見那個男人的影子。

    玲子有時候也出去。

    我見過兩次她急急地從外面走回來,都是在傍晚。

    其實也許還不止這兩次。

    我的眼睛有時候也會看漏的。

     這個人家還有一個娘姨。

    不過每天晚飯後我就看見她回家去。

    有時她白天也似乎不在這裡。

    究竟她是在怎樣的條件下被雇用的。

    我的眼睛和耳朵卻不能夠幫忙我探聽了。

     男東家永遠闆着面孔,在鼻子下面留着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着整齊的西裝。

    女東家永遠是濃妝豔服,連頸項上也抹了那麼厚的白粉。

    那個圓臉無須的玲子的父親永遠帶着谄谀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親一個人先回來了。

    這一對父女起初平靜地在樓上房間裡談話。

    後來我就聽見了玲子的哭聲和她父親的罵聲。

    我聽不出來他們為了什麼事情在争吵。

    他們好像在講那個小學教員的事,又似乎在講别的事。

    我仿佛聽見他厲聲說,不許她再到什麼地方去。

     這哭聲和罵聲并沒有繼續多久,後來父親和女兒似乎又和解了。

    樓上露台前兩扇玻璃門緊緊閉着。

    玻璃上蓋着花布窗帷。

    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見什麼了。

     但是第二天夜裡八點鐘光景,玲子一個人悄悄地跑出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我才看見她站在石階上摸出鑰匙開門。

    水似的月光軟軟地沖洗着她那苗條的身子。

     再過一天那個小學教員來了,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他敲着玻璃窗低聲喚“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現在變得多了。

    這些事情在從前我決不會注意。

    但是現在我卻這麼貪婪地想知道它們。

    而且我可以靜靜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幾個鐘頭,忘掉了自己。

    而活在别人的瑣碎的悲歡裡面。

    你看,我真的學會忍耐了。

    我居然冷靜地伏在案頭寫了這麼長的信,告訴你這些瑣碎的事情。

    我為什麼要拿這些來耽誤你的繁忙的工作呢? 敏,我是告訴你:我已經學會忍耐了,我已經學會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今天聽說外面情形很不好,住在這一帶的人都往别處搬,你還跑到此地來?你膽子真大!”又是玲子的聲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麼放得下心!外面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謠言。

    你應該早早打定主意,”小學教員焦慮地說。

     這是在傍晚,兩個東家都出去了。

    玲子一個人在家裡。

    這天從早晨起就看不見太陽。

    天空帶着愁眉苦臉的樣子。

    憂郁的暗灰色的雲愈積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終不見落下一滴淚水。

    空氣沉重,也沒有一點風。

    在我這邊隔壁人家連床也搬走了。

    娘姨送晚飯時來告訴我,鄰近幾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館裡睡覺。

    我還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東家要回那邊去了。

    爹一定要我跟她去。

    你說我還打什麼主意?”玲子的苦惱的聲音不高,但是我已經聽清楚了。

    我掉頭去看下面的巷子。

    玲子站在牽牛藤旁邊。

    男人挨着窗台。

     “你跟她去?你為什麼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賣給他們的!”男人氣憤地說,但是聲音也不高。

    話剛完,他咳了兩聲嗽。

     玲子關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膽怯地說:“我爹跟他們商量好的。

    東家說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國人壞得很,萬一打起仗來會亂殺人。

    女東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

    她就要回到他們那邊去。

    我爹也說一定要打仗。

    中國人打不赢,自然就會亂來。

    ……” “難道你爹就不是中國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會相信他這種話,……”男人似乎咬牙切齒地說。

    這時候一種火似的情感猛然從我的心底冒上來。

    我的注意滑開了。

    我聽漏了幾個重要的字,我隻得用黑點代替他們。

    等到我再用心去聽他們談話時,送進我耳裡來的就隻是一陣被壓抑住的幹咳。

    “你剛剛好一點,又生氣了,咳起來也怪難受的。

    ”她的聲音裡交織着好幾種情感,連我的心也被打動了。

     “玲子,你得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

    你跟你女東家到那邊去,不會有好處,你跟着你爹那種人過日子,不會有好處,不過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勸告半央求地說。

    他把身子從窗台移開,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邊說話。

     “你——你怎麼辦?”玲子埋着頭不回答,卻關切地問。

     “我?我也是一個中國人。

    我怎麼辦?你問你東家,你問你爹,他們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聲音答道。

     “你小聲點,會給人聽見的。

    我怕,我怕得很。

    你說真的會打仗嗎?”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驚惶地低聲問。

     “你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