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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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哥生來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裡得到父母的寵愛,在書房裡又得到教書先生的稱贊。

    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後會有很大的成就。

    母親也很滿意這樣一個“甯馨兒”。

     他在愛的環境裡逐漸長成。

    我們回到成都以後,他過着一種被寵愛的少爺的生活。

    辛亥革命的前夕,三叔帶着兩個镖客回到成都。

    大哥便跟镖客學習武藝。

    父親對他抱着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個“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大哥便起來,穿一身短打,在大廳上或者天井裡練習打拳使刀。

    他從兩個镖客那裡學到了他們的全套本領。

    我常常看見他在春天的黃昏舞動兩把短刀。

    兩道白光連接成了一根柔軟的絲帶,蛛網一般地掩蓋住他的身子,像一顆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滾動。

    他那靈活的舞刀的姿态甚至博得了嚴厲的祖父的贊美,還不說那些胞姐、堂姐和表姐們。

     他後來進了中學。

    在學校裡他是一個成績優良的學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的時候他又名列第一。

    他得到畢業文憑歸來的那一天,姐姐們聚在他的房裡,為他的光輝的前程慶祝。

    他們有一個歡樂的聚會。

    大哥當時對化學很感興趣,希望畢業以後再到上海或者北京的有名的大學裡去念書,将來還想到德國去留學。

    他的腦子裡裝滿了美麗的幻想。

     然而不到幾天,他的幻想就被父親打破了,非常殘酷地打破了,因為父親給他訂了婚,叫他娶妻了。

     這件事情他也許早猜到一點點,但是他料不到父親就這麼快地給他安排好了一切。

    在婚姻問題上父親并不體貼他,新來的繼母更不會知道他的心事。

     他本來有一個中意的姑娘,他和她中間似乎發生了一種舊式的若有若無的愛情。

    那個姑娘是我的一個表姐,我們都喜歡她,都希望他能夠同她結婚。

    然而父親卻給他另外選了一個張家姑娘。

     父親選擇的方法也很奇怪。

    當時給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幾個,父親認為可以考慮的有兩家。

    父親不能夠決定這兩個姑娘中間究竟哪一個更适宜做他的媳婦,因為兩家的門第相等,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

    後來父親就把兩家的姓寫在兩方小紅紙塊上面,揉成了兩個紙團,捏在手裡,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後随意拈起了一個紙團。

    父親拈了一個“張”字,而另外一個毛家的姑娘就這樣地被淘汰了。

    (據說母親在時曾經向表姐的母親提過親事,而姑母卻以“自己已經受夠了親上加親的苦,不願意讓女兒再來受一次”這理由拒絕了,這是三哥後來告訴我的。

    拈阄的結果我卻親眼看見。

    )大哥對這門親事并沒有反抗,其實他也不懂得反抗。

    我不知道他向父親提過他的升學的志願沒有,但是我可以斷定他不會向父親說起他那若有若無的愛情。

     于是嫂嫂進門來了。

    祖父和父親因為大哥的結婚在家裡演戲慶祝。

    結婚的儀式自然不簡單。

    大哥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

    在這些日子裡他被人寶愛着像一個寶貝;被人玩弄着像一個傀儡。

    他似乎有一點點快樂,又有一點點興奮。

     他結了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我們有了嫂嫂,别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

    但是他自己也并非一無所得。

    他得了一個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

    她年輕,她讀過書,她會做詩,她會畫做大哥的人〖〗〖〗畫。

    他滿意了,在短時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夢想到的種種樂趣。

    在短時期中他忘記了他的前程,忘記了升學的志願。

    他陶醉在這個少女的溫柔的撫愛裡。

    他的臉上常帶笑容,他整天躲在房裡陪伴他的新娘。

     他這樣幸福地過了兩三個月。

    一個晚上父親把他喚到面前吩咐道:“你現在接了親,房裡添出許多用錢的地方;可是我這兩年來入不敷出,又沒有多餘的錢給你們用,我隻好替你找個事情混混時間,你們的零用錢也可以多一點。

    ” 父親含着眼淚溫和地說下去。

    他唯唯地應着,沒有說一句不同意的話。

    可是回到房裡他卻倒在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場。

    他知道一切都完結了! 一個還沒有滿二十歲的青年就這樣地走進了社會。

    他沒有一點處世的經驗,好像劃了一隻獨木舟駛進了大海,不用說狂風大浪在等着他。

     在這些時候他忍受着一切,他沒有反抗,他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二十四元。

    為了這二十四個銀元的月薪他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