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忠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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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師大學士史公【以下南都死事諸公】 史可法,号道鄰,崇祯戊辰進士,官至南京兵部尚書,弘光朝為督師大學士。

    乙酉四月朔,塘報至揚,聞北信急,可法督師至泗,料防守,飛報沿河一帶防信總兵官俱降。

    初六日,有旨調可法星夜提師過江,以剿左亂。

    可法當移檄會藩鎮,飛抵浦口,尋奉旨著藩将黃得功、劉良佐等渡江,可法乃固守揚、泗。

    遂即日趨泗,而泗州沿河一帶防信總兵官李遇春、王之綱等亦降。

    可法将兵馳回維揚,泣谕士民,為死守計,晝夜登陴。

     至十五日,滿兵環薄城下,豫王遣降将李遇春等,捧令旨至城下說可法降。

    可法痛駡,令總兵史得威答言,數以負天朝厚恩,并堅守不屈之意。

    豫王又令鄉約捧令旨至濠邊,可法罵曰:「吾為朝廷首輔心,豈肯反面事人!」遂缒健卒二人,投令旨并鄉約于水中。

    降将李遇春等遁去。

    豫王又以書來,可法複書,責以背約,不屈如故。

    十七日,又接豫王書數次,皆不啟封,置之火。

    答語益厲,滿兵攻城亦益亟。

    監軍道高岐鳳、總兵宮李岐鳳等逾城投降。

     可法知勢不可為,以得威素有忠義,可托大事,十八日谕令入内,相持痛哭曰:「捐軀以報國家,爾與我同有此心,甚可嘉賴。

    」乃下拜得威,托後事,得威亦哭拜地下。

    可法拜書遺表一通,以上弘光帝;手勒遺書五封,一上太夫人,一遺豫王,一遺夫人,一遺伯叔兄弟,一遺得威,囑以譜入宗嗣,繼托後事。

    又囑雲:「我死,爾當收葬太祖高皇帝之側。

    萬一不能,即葬于梅花嶺可也。

    」【丙戌清明後一日,舉衣冠袍笏,蔔葬于梅花嶺旁,封坎建碑。

    】因慮城破軍亂,緻有失誤,又書副封六,付家人史書收藏。

     及二十日,豫王複持書來說,可法防守愈緊。

    二十五日攻愈急,可法親禱天,以炮擊之,殺滿兵數千。

    豫王身督勁兵攻城,西北角忽崩,時矢石如雨,城下屍骸山積,清兵藉以登城,蜂擁蟻集。

    可法知大事已去,乃與得威決别,持刀自刎。

    參将張友福極抱持止之,血濺衣,未絕。

    複引頸令得威刃之,威不忍加。

    忽友福同數十人,擁可法下城欲避,可法大罵不止。

    随擁至小東門,滿兵追急,友福等死于亂箭。

    可法問得威前驅謂誰,得威以豫王答。

    可法拊膺曰:「吾得罵賊死足矣!」遂大呼雲:「史某在此!」滿兵驚愕,遂為張鷹執赴南城樓上。

    豫王相待如賓,口呼先生,曰:「前令人再三拜請,俱蒙叱回。

    今忠節已成,先生為我收拾江南,當不惜重任也。

    」可法怒曰:「吾為天朝大臣,豈肯苟且偷生,做萬世罪人?吾頭可斷,身不可屈,願速死從先帝于地下!」詞色甚厲,罵不絕口。

    豫王乃曰:「吾書請數次,皆為诟厲。

    今城破被執,又複如此。

    既為忠臣,當殺之以全其名。

    」可法厲聲曰:「城亡與亡,我意已決。

    即碎屍萬段,甘之如饴。

    但揚城百萬生靈,既屬于爾,當示以寬,萬不可殺。

    」遂慨然受命于南城樓上。

     得威取前所遺豫王書,意欲投領遺骸收殓,而豫王傳令盡殺百姓。

    得威被執至營,逼降不屈,備受毒苦。

    五月初七日出營,奔尋遺骸,但見屍積如山。

    時天暑莫辨,急回金陵報訃,于閏六月初十日複回揚。

    初得威受遺書,藏鹽商段氏家。

    至是尋遺書,段氏阖門掠殺幾盡。

    得威彷徨莫措,惟仰天長痛,禱閣部在天之靈。

    忽于破屋廢紙内搜出遺書,持往南京,獻母太夫人。

     其遺豫王書曰:「敗軍之将,不可言勇;負國之臣,不可言忠。

    身死封疆,實有馀恨,得以骸骨歸鐘山之側,求太祖高皇帝鑒此心,于願足矣。

    弘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書。

    」上太夫人書曰:「不肖兒可法遺禀母親大人:兒在宦途一十八年,諸苦備嘗,不能有益朝廷,徒緻曠遠定省。

    不忠不孝,何以立天地之間!今以死殉城,不足贖罪。

    望母親委之天數,勿複過悲。

    兒在九泉,死無所恨。

    總兵得威完兒後事,望母親以親孫撫之。

    四月十九日,不肖兒可法泣書。

    」遺夫人書曰:「可法死矣!前與夫人有定約,當于泉下相候也。

    四月十九日,可法手書。

    「遺伯叔兄弟書曰:「可法遺書與叔父大人、長兄、三賢弟及諸弟、諸賢侄:揚城旦夕不守,勞苦數月,落此結果。

    一死以報朝廷,亦複何恨?獨先帝之仇未複,是為恨耳。

    得史得威為我了後事,收入吾宗,為諸侄一輩也。

    勿負此言。

    四月十九日,書于揚城西門樓。

    」遺得威書曰:「可法受先帝厚恩,不能複大仇;受今上厚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厚恩,不能備孝養。

    遭時不遇,有志未伸,一死以報國家,固其分也,獨恨不能早從先帝地下耳。

    四月十九日,可法絕筆。

     殉難文武官員附後: 總督淮揚衛胤文 翰林院庶吉士吳爾埙 兵部職方主事何可剛、施鳳儀 督饷佥事黃铉 管饷通判吳道隆 揚州知府任民育 原任江都知縣周志長 新任知縣羅伏龍 提督總鎮劉肇基 禮賢館候用知縣胡如理、盧泾材、何臨 總兵官莊子固、乙邦才 正旗鼓副總兵馬應魁 副旗鼓參将陶國祚 副将李豫 賞功參将汪思誠 内左營參将許■ 内右營參将馮國用 内前營參将陳光玉 閣部随侍家人史書 閣部随征書記顧啟胤、龔之厚、陸曉、唐經世 都守千、把總等官:姚懷龍、解學曾、吳魁、馮士、富近仁、徐應成、段元、範蒼、張應舉、曹燈玄、範泗、範海、王國順、張小山、孟客、郭倉、王東樓等二百員名,俱系内營随征。

     ●靖南侯黃公 黃得功,号虎山,諡忠烈。

    骁勇絕倫,善以少擊衆。

    起行伍,屢殺賊有功,晉大總戎,封靖南侯。

    崇祯之季,諸将皆挾寇自重,驕蹇不可制,獨得功忠純,乃心王室,進止唯朝廷命。

    滿兵南來,為之謀主者,叛将孔有德;為之向導者,降将許定國也。

    既絕淮、泗,飲馬于江,而史閣部可法堅守揚州不下。

    野無所掠,豫王孤軍深入,慮有變,欲返。

    有德、定國止之曰:「揚城無援,更待數日可破。

    」豫王乃留。

     四月二十四日揚州陷,屠其城。

    時監軍楊文聰、總兵鄭鴻逵駐鎮江,三奏大捷,馬士英饋以金爵十,弘光帝賜金牌十三,故都城内皆謂滿兵不足慮。

    而掌戎政勳臣忻城伯趙之龍已三緻書定國,言京城空虛,請滿兵速渡,當即以京城獻。

    初九日,滿人偏師先從鎮江渡,之龍令候騎張惶告警以恐帝。

    初十日卯刻,輔臣馬士英、弘光帝俱棄城遁。

    士英由廣德入浙,帝奔蕪湖黃得功營。

    辰刻,趙之龍已遍張示京城,言:「本鎮為爾百姓費盡苦心,已三緻書大清大帥,爾百姓坐聽毋恐。

    」時禦史黃澍與左夢庚等率兵東下,稱清君側。

    朝廷命得功及總兵方國安、文臣阮大铖、朱大典等,并内官數人,鹹統衆屯蕪湖。

     帝既入得功營,得功痛憤。

    十三日,令士卒蓐食,還救京城。

    過太平,聞滿兵是日已得京城。

    不得已,複還蕪湖。

    時廣昌伯劉良佐率兵二萬,屯上新河,縱兵淫掠,居民苦之。

    滿兵既至,駐天壇,百姓往訴之。

    豫王遣兵五十往谕降,良佐遂以兵降,所統二萬人各拔腰刀,互割頂髪,一刻皆頭如雪。

    良佐遂為滿人前驅,趨蕪湖。

    時蕪湖諸營兵尚二十馀萬。

     十四日,諸文武相與謀奔杭州。

    以督臣朱大典、總兵方國安皆浙人,于是議命二人率所部先發引道。

    都督杜弘域,杜松侄孫也,令護帝駕,得功率所部斷後。

    時弘域兵已先行三十裡,弘域與帝未行,得功侍,帝飲于識舟亭。

    俄傳滿兵已至,弘域亟護帝入蕪城。

    得功不被甲,服葛箭衣,單騎過蕪城北門。

    城上人指雲:「前二裡許即滿兵。

    」得功躍馬揮鞭,直前擊滿兵,無不披靡,盡擲所戴胡笠于地,纓緌紛然,遭擊死者數十百人。

    時得功一臂傷,不可動。

     先是,左夢庚既東下,有偏裨劉朱者,極勇悍,願一當得功,請為前鋒,許之。

    既至蕪湖,朱單騎獨出,遙謂諸人勿動,獨令黃得功來??。

    得功聞之,即單騎出。

    去朱數十步,突叱朱曰:「吾即乃公也!」發矢射朱中臂。

    朱被重铠,雖中,未深創,遂前與得功??。

    兩人相持,至以手搏,各牽其臂。

    得功乘間,掣一握箭築朱面,朱遂掣刀刺得功腋,得功傷,舍朱馳還。

    朱追之,我兵矢石并發,朱乃退。

    故是時得功獨一臂運鞭耳。

    得功逐滿兵,過赭山,劉良佐從山上呼「黃大哥」,得功識其音,舉首視之。

    良佐謂得功當順時屈節,圖富貴,且去笠以秃頂示得功。

    得功曰:「吾起行伍,為公侯,明朝于我不薄。

    反面事仇,爾能之,吾不能!」張天祿在良佐後,潛射得功,中咽。

    得功拔矢,血如注。

    得功憤,遂自刎死。

    【一雲射得功乃滿人善射者,非天祿也。

    】 時得功副将田雄、丘钺、馬得功等,衆尚八萬,聞得功死,皆懼,自陷首泥中而露其體。

    滿兵任意斫之,殺二萬馀人。

    田雄與蔔從善執帝,褫其冠服,縛之以鐵鎖,絷其頸,獻之師吳二帥。

    二帥叱之曰:「此若輩天子也,何為爾?」遂去縛與鎖,坐帝于中,面諸帥列坐兩旁以飯。

    二帥又自度己兵不過數百,而降卒尚七八萬人,恐其有變,乃令至四合山點名,因列兵伺于山右,應名過,即殺之。

    複三萬馀人,遂以赤絨系帝頸,率餘兵還南都。

    田雄、丘钺、馬得功、蔔從善、杜弘域等皆降,阮大铖等焚辎重走入浙。

     滿人命田雄下兩浙,丘钺守甯國,馬得功守鎮江,皆各效死力焉。

     錢子曰:敵渡江,南朝烈死事者,文臣唯史公一人,武臣唯黃公一人。

    史公周旋險阻,出入戎馬鋒镝間,卒盡忠以明其報,漢武侯、宋文信國不是過也。

    黃公骁勇絕人,有平劉超功,每恥與高、劉并封。

    又策高傑必禍國,幾為所襲殺,與李西平策懷光同。

    迨其後,與弘主相依,患難之中見君臣焉,功不偉哉!而卒以死殉。

    嗚呼!兩公誠當代之人哉! ●刑部尚書高公 高倬,号枝樓,天啟乙醜進士,弘光朝為刑部尚書。

    城破,自經死。

     ●吏部尚書張公 張捷,字前之,号赤菴,萬曆癸醜進士。

    捷素不附孫文介紅丸議,外補;複忤魏忠賢,削籍,尤以介執招忌。

    至是由逆勳薦,起為吏部尚書。

    城破死之。

     ●副都禦史楊公 楊維垣,号鬥樞,萬曆丙辰進士,弘光朝為副都禦史。

    聞弘光帝奔,自刎死。

     錢子曰:高公則無間已。

    遡張公自為禦史至尚書,多不拘時局,好自矯岸,吹冷焰,迩因逆勳薦起,名益挫,故死時功臣廟史猷诃之。

    顧公實中立,雖為要津,非金穴,志有可哀者。

    且同時之号黨魁,與薦公勳胄皆胡服以嬉笑,公獨能死,何尤哉?至楊公以逆案再出,頗持門戶,不為物論所歸。

    死後有言其以王之明獄懼禍故者,然去偷生事敵輩遠矣。

     ●中書龔公 龔廷祥,号佩潛,崇祯癸未進士,弘光乙酉補中書。

    弘光帝奔,清诏至,南都大小官出迎。

    有勸公以管仲、魏征者,公不應;有以公之母老不可死進者,公正言責之。

    時與禮部主事駱天閑同飲,天閑懷刀袖中,曰:「吾欲刀下死。

    」公曰:「吾赴水死。

    」公與天閑呼白飲酒,酒酣,同行。

    天閑至文廟,趨而進,跪告宣聖,語自刎,為其仆解,不得死。

    公之仆無一人同者,至廟中,大呼馬文忠、先師劉湛陸先生,「吾死矣」,遂行。

    至武定橋,赴秦淮河死。

    公至孝,父沒後,事母不倦。

    後雖為官,未嘗一日忘母也。

    殉難前作書寄其子曰:「自吾正月與吾母執手别,欲得一诰命榮父母。

    四月十八日果命下,準诰封,吾事濟矣。

    吾又讨差,可歸定省矣。

    不意五月十一日天子播遷,吾是時艱苦萬狀,有欲強吾奉迎一事者。

    吾此心何心,忍背國恩乎?唯有捐軀見志而已。

    但思一見老母而不得,肝腸存割,血淚滿襟,汝輩須養事之。

    」 錢子曰:餘讀《漢書》,昭帝時,昌邑王不道,郎中龔遂涕泣谏。

    其為人也,忠厚而剛毅。

    延至平帝,大夫勝,善全節,莽未篡位,早乞歸。

    其為人也,明哲而果斷。

    後千百年而有佩潛公,公豈其苗裔邪?何行之似也。

    夫綱常節義,本自性生,向公無俠烈之資,安能俯首秦淮,奮身不顧哉?公往矣,公自此長往矣。

    子胥投江,化為濤;申徒狄蹈河,河水發;屈原沉汨羅,有過湘水者,舟辄壞。

    何者?其精存也。

    今淮之為水也,滔滔漫漫,不知所止。

    自公往而波濤四出,時與公出沒其間,嗚呼!公往也與哉!公至寓,承疇使人緻靴笠箭衣,公得之大喜,乃以被所乘驢,騎而策之,盤旋庭中。

     都人來觀者,勉以忠孝,書《正氣歌》與之,筆落如雲。

    寓僧廬,坐卧衣冠不去,承疇亦未敢迫之。

    此聞之餘澹生雲然。

    附識。

     ●禮部主事黃公 黃端伯,号元公,崇祯戊辰進士。

    清兵至,有以職名部索書者,端伯題曰:「大明忠臣黃端伯」,被敵拘至不屈,置獄。

    堂官錢謙益說降,再四不從。

    至九月初六日,提刑至水草橋邊,停足不行,曰:「吾死于此。

    」遂被殺。

     錢子曰:公長齋學佛,參研宗乘,著《東海集》。

    為司理後,削發匡廬,過徑山,事雪峤師。

    師付拄杖,偈曰:「悟得本來心,無心亦無法。

    無法無本心,始了深心法。

    」後省臣疏糾,不得已再出,然未嘗一日忘師言也。

    臨刃語人曰:「大圓鏡知現矣。

    」師聞而贊之,曰:「奇哉大哉!海岸末後一著,南都殿上撒金沙,生死關頭同遊戲。

    上不慚天,下不愧地,血濺梵天,道人行義。

    得徑山話風之禅,具足臨濟金剛劍氣。

    奇哉大哉!真個頂天立地。

    」嗚呼!聽斯言者,其亦可翻然思矣。

     ●小璫馮 馮璫,以色幸。

    弘光帝出奔,自投秦淮河中。

     ●百川橋丐 百川橋丐者,不知何許人。

    五月十一日弘光帝出奔,題詩橋上,自經死。

    詩曰:「三百年來養士朝,如何文武盡皆逃?綱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條。

    」 錢子曰:餘次南都死事諸公,首閣部,次靖南侯,次兩部尚書,次副都禦史,又次中書,次儀部,而即系之小璫與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