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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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子對彌吉間接地表示了溫存。

    她警惕着不讓他誤認為是同情,采用了一種不引人注目的穩定的辦法。

     晚上十點過後,心情沮喪的彌吉帶着前所未有的謙卑的恐懼,思考了良輔的事。

    他在心靈的一角上,玩弄着一生中不曾想過的所謂罪惡的觀念。

    他覺得這種觀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頭會嘗到苦楚的甘味,任憑怎樣對待,也可能是讨好心靈似的。

    它的證據,就是看起來今晚悅子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格外的美。

     “秋分祭祀終于在熱熱鬧鬧中度過了。

    待到良輔忌日,咱們一起去東京掃墓吧。

    ”他說。

     “讓我去嗎?”悅子通過詢問的方式,用聽起來充滿喜悅的口吻說。

    頓了片刻,又說,“爸爸,您對良輔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着的時候,早已不屬于我了。

    ” 此後兩天,陰雨連綿。

    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着洗滌積壓下來的穢衣物。

     悅子在晾曬彌吉打滿補丁的襪子(他會因為悅子替自己買新襪而生氣吧)的時候,忽然惦挂起三郎不知怎樣處理那兩雙襪子。

    今早照面時,他依然是赤裸着腳直接穿上那雙破舊的運動鞋,而且,增添了些許親近感,臉帶微笑地招呼說:“少奶奶,您早!”從運動鞋的破口處可以窺見他那肮髒的腳脖子上留着幾道似是被草葉劃破了的小傷痕。

     她想:或許是留待出門再穿的吧。

    又不是什麼昂貴的物品,農村少年的想法可謂…… 但是,她又不好去問他為什麼不穿襪子。

     廚房前的四棵大柯樹的枝桠縱橫交錯地系着麻繩,上面挂滿了洗淨的衣物,迎着穿過栗樹林刮來的西風而招展着。

    拴着的瑪基沖着在頭上飄揚着的這些白色影子戲耍,好幾次變換着蹲坐的姿勢,像是又想起來似地斷斷續續地吠叫起來。

    悅子晾曬完畢,在晾曬衣物之間轉了轉。

    這時,風越刮越烈,把還濕漉漉的白色圍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臉頰上。

    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悅子的臉頰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兒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傷痕的肮髒的腳脖子。

    他的小脾氣、他的微笑、他的貧窮、他的衣服破綻,這一切悅子都很惬意。

    尤其他的可愛的貧窮!因為貧窮,所以在悅子的面前,他扮演着一個替角,即他雖是男子漢,卻有處女所珍惜的羞澀。

     她想:或許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裡認真地埋頭閱讀武俠小說呢? 悅子用圍裙的下擺擦了擦雙手,從廚房橫穿過去了。

    廚房後面的木門旁邊放着一隻垃圾箱。

    這是美代平時扔殘羹剩飯和爛菜幫子的汽油桶。

    垃圾滿後,她就倒在挖成兩鋪席寬的坑裡去造肥……悅子在汽油桶裡發現了意外的東西,戛然駐止腳步。

    是從發黃了的菜葉和魚骨下面露出來的色彩鮮豔的一塊新布。

    這深藍色,她很眼熟,便輕輕将手指伸進去,把布拽了出來。

    原來是襪子。

    一雙深藍色的,下面還露出一雙茶褐色的,全無穿過的痕迹。

    百貨商店的商标上面依然釘着金屬絲線。

     這是出乎意外的發現,她在這面前伫立了良久。

    襪子從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污穢的殘羹剩飯上。

    大約過了二三分鐘,悅子環顧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兒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将兩雙襪子埋在發黃的菜葉和魚骨的下面。

    她洗了手。

    洗手時,她一邊用圍裙再揩手,一邊在繼續尋思。

    思緒紛繁,難以集中。

    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湧上了心頭,決定了她的行動。

     三郎在三鋪席寬的寝室裡剛要換下工作服,就發現悅子出現在凸窗的前面。

    他有點驚慌失措,扣上了襯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

    袖扣還沒有扣上。

    他瞥了一眼悅子的臉。

    悅子還不想開腔說什麼。

    他把袖扣扣好。

    依然沉默,不言不語。

    看見她的臉毫無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給你的襪子怎樣處置了?能讓我看看嗎?悅子格外溫柔地說。

    聽者卻可以聽出這種溫柔帶有過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

    悅予惱怒了。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她竟主動地将這種從感情一角偶爾産生的怒氣擴大、表露無遺。

    沒有這種沖動,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這樣的質問。

    對她來說,惱怒隻是由于眼前的需要才産生的切實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裡露出了動搖的神色。

    他将扣好了的左袖扣解開,又再扣上。

    這回,他一直沉默不語。

     “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呀?” 悅子将胳膊橫放在凸窗的欄杆上。

    她帶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着三郎。

    她惱怒,卻可以品嘗到這瞬間的快樂的滋味。

    這是怎麼回事!過去,這是無琺想象的。

    自己竟能這樣以勝利者的驕傲心情,貪婪似地望着那耷拉下來的柔韌的健康的淺黑色的脖頸,那鮮明的剛刮完臉的青青的印痕……悅子的話裡,不知不覺地充滿了愛撫的口氣。

     “算了,用不着那麼惶恐。

    扔在垃圾桶裡了,我全都看見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 三郎毫不遲疑回答了一句。

    這一回答,使悅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護什麼人。

    不然,總該露出哪怕是蛛絲馬迹的猶疑吧。

     mpanel(1); 忽然,悅子聽見從自己背後傳來了啜泣聲。

    原來是美代用對她的身材來說過長了的舊灰哔叽布圍裙,捂住了臉,抽抽搭搭地哭了。

    嗚咽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了這樣的話聲:“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這是怎麼回事?有什麼可哭的?” 悅子對美代說着,抽冷子望了望三郎的臉。

    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對美代說些什麼。

    這一發現,促使悅子從美代的臉上把圍裙拉下來的動作幾乎近于殘酷了。

     美代吓得绯紅的臉,從圍裙後面露了出來。

    這是一張平常的農村姑娘的臉。

    可以說,這張被眼淚弄髒了的臉,幾乎近于醜陋了。

     活像個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漲得通紅的胖臉,上面配搭着稀疏的眉毛、什麼都不會表達的遲鈍的大眸子、毫無情趣的鼻子…隻有嘴唇形狀稍稍使悅子感到煩躁。

    悅子的兩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單薄。

     然而,美代嗚咽而顫動的、被淚水和清鼻涕濡濕而發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着汗毛,具有适當的鮮紅的針包般的厚度。

    可以說,是小巧可愛的唇。

     “你說說是什麼原因嘛。

    扔掉一雙襪子算不了什麼。

    隻是不明白什麼原因才問你的嘛。

    ”“是……” 三郎攔住了美代的話頭,他那敏捷的遣辭,與平素簡直判若兩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

    我覺得自己穿起來有點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

    是我扔的,少奶奶。

    ” “這種話不合情理嘛,你說了也白搭。

    ” 美代想象着:三郎的行為經悅子的口告訴彌吉,三郎一定會挨彌吉的痛斥的。

    不能再讓三郎袒護了。

    于是,她打斷了三郎的話,這樣說道:“是我扔的,少奶奶。

    三郎從少奶奶那裡接過襪子以後,馬上讓我看了。

    我說,少奶奶不會平白無故地就送這些東西給你,是我固執,表示了懷疑…這樣,三郎生氣了,他說:那就給你吧。

    說着把襪子放下就走了…我覺得男人的襪子,女人怎麼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 美代又拿起圍裙捂住自己的臉……要是這樣,還台乎情理。

    除去“男人的襪子,女人怎能穿呢”這句話可愛的牽強的理由以外。

     悅子似乎明白了個中原因。

    她用無精打采的口吻說:“算了吧。

    沒什麼可哭的。

    讓千惠子她們看見了說不定以為發生什麼事情了。

    區區一兩雙襪子,也不值得這麼大鬧嘛。

    好了,把眼淚擦幹吧。

    ” 悅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臉。

    她摟着美代的肩膀,把她從這裡帶走了。

    她仔細端詳了自己所摟着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龌龊的領口,還有那沒梳理好的頭發。

     她心想:這種女人!居然把這種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點綴下,柯樹枝頭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聽到的白勞鳥的啁啾。

    美代被這鳥語所吸引,她的腳不慎踩進了雨後積存的水窪中,泥水飛濺在悅子的衣服下擺上。

    悅子“啊”地一聲,把她的手松開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後用自己剛才擦過眼淚的哔叽布圍裙,細心地揩拭着悅子的衣服下擺。

     這種無言的忠實的舉止,映現在默默地立着任憑美代揩拭的悅子的眼裡。

    與其說這是農村姑娘天真的計策,毋甯說帶有某種怄氣的殷勤的敵意。

     ——天,悅子看見三郎穿着那雙襪子,若無其事似的天真地會心微笑了。

     ……悅子感到生存的意義了。

     14 從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悅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義的。

     悅子決不期望救濟。

    對這樣的她來說,能感到生存的意義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一個具有幾許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慮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

    因此,不考慮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難的。

    正是這種困難,才是悅子的幸福的根據。

    不過,對她來說,在人世間,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我們探索生存的意義。

    在尚未探索到其意義的時候,好歹是活着的。

    如果說企圖通過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義,将這種生存的兩重性統一起來這種願望,就是我們的實體,那麼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不斷出現在眼前的這種統一的幻覺,或者隻不過是以一種試圖溯及不該溯及的生存意義中産生的生存的統一的幻覺。

     ——對悅子來說,這種意義上的所謂“生存的意義”,是毫無緣分的龐然大物。

    在悅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義”,就是她嚴格區别想像力和幻覺的判斷,毋甯說這是屬于想像力的範疇的東西,而想像力對悅子來說,是受過良好訓練的危險,是完全忠實于目的地和到達時間的冒險飛行。

    她具有這樣一種才能,即宛如乞丐的靈巧的指頭,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隻不漏地掐死一樣的才能,這種才能直接驅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的所有資料——就是說,盡管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是有根據的,而這根據就是這所有資料使她的生存變得無意義一悅子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騙的事物完全消滅。

    這種想像力如同法警會把希望推翻,在它後面貼上封條,再加蓋封印。

    不可能再有超過它的熱情。

    因為這人世間的熱情,隻有通過希望才能被腐蝕。

     至此,悅子的本能類似獵人的本能。

    偶爾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遠方的小草叢中晃動,她的奸智立即變得敏銳,全身血液奇怪地沸騰起來,筋肉躍動,神經組織緊張得像一支疾飛的箭被捆綁着一樣。

    在沒有這種生存意義的悠閑的日月裡,乍看猶如變成另一個人的狩獵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

    他除了在爐外打盹以外,别無所求。

     對某些人來說,生存确是很容易的。

    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又是很困難的。

    對于比種族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