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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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不安和畏懼,踏着盡管悠閑卻不遲緩的堅定的腳步走了過來。

    倘使徑直走去,就會走到公路上了。

    他向左拐,走上了田間小路。

    這回他從成排的稻架旁行走,得留心腳下,小心翼翼地走了。

     悅子聽見了自己心髒的劇烈跳動。

    這種跳動既不是因為喜悅,也不是因為恐懼。

    自己等待的,究竟是禍是福,她本人也分辨不清。

     總之,她等待着的東西終于來了。

    該來的東西來了。

    她心潮澎湃,連該說的話也難以啟齒。

    好不容易才對千惠子說:“怎麼辦呢?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啊。

    ” 若是在一個月以前從悅子的嘴裡聽到這番拿不定主意的話,謙輔和千惠子就不知會怎樣的驚愕啊。

    悅子變了。

    女強人失去了膂力。

    現在悅子希望的,就是回來的三郎什麼也不曉得而向自己投以最後的溫柔的微笑,和知道了他應該知道的事而向自己報以頭一次的最嚴厲的斥責。

    這幾天夜裡,這種種夢幻不知多少回輪流交替着使悅子感到苦惱!随之而來的,便是她早已估計到的既成事實。

    三郎可能會譴責悅子,并尾随美代離開這個家吧。

    明兒這個時刻,悅子大概再見不着三郎了吧。

    不!毋甯說,能夠這樣從二樓的欄杆邊上随便遠望着他的,恐怕此時此刻是最後一次了吧…一“真奇怪。

    你要振作起精神來啊!”千惠子說,“隻要有解雇美代時的那種勇氣,就絕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

    真的,我們對你有了新的認識哩。

    我真佩服你啊!” 千惠于像對待妹妹似的,緊緊地摟着悅子的肩膀。

     對悅子來說,解雇美代的這種行為,是她對自己的痛苦的第一次修正。

    這是讓步,甚至可以說是屈服。

    然而,在謙輔夫婦看來,這卻是悅子采取的第一個攻勢。

     千惠子打心眼裡這樣想:讓一個妊娠四個月的女人,背着行囊被攆出家門,可是樁大事啊! 美代的哭聲、悅子的嚴厲态度,以及一直把美代送到車站後硬逼着她乘上電車的悅子的冷靜而透徹的目光,還有昨天親眼目睹的這一戲劇性事件,使他們夫婦甚感興奮。

    他們從沒想過在米殿會看到如此值得看的東西。

    美代背着用縧帶捆綁的行囊從石階走了下去,悅子像警官似的尾随其後。

     彌吉悶悶不樂地閉鎖在自己的房間裡,連瞧也沒瞧前來辭行的美代一眼,隻說了聲:長期以來辛苦你了。

    淺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吓得魂不附體,轉來轉去。

    謙輔夫婦從沒聽到過任何的說明,卻能理解這事件的意義,這是值得自鳴得意的。

    他們在自己能夠理解不道德和罪惡這點上,自負自己也可能是不道德的。

    不過,這是類似新聞記者自命社會先導的一種沖動。

     “你把事情辦到這一步,難為你了。

    剩下的,我們會協助你。

    請别客氣,隻管吩咐好哕。

    我們會盡力而為的。

    ” “為了悅子,我會真心實意地幹的。

    事到如今,對公公也用不着客氣啦!” 夫婦倆在窗邊将悅子夾在當中争着這樣說道。

    悅子站着用雙手攏了攏鬓發,然後走到千惠子的化妝台前。

     “讓我用一下你的科隆牌香水好嗎?” “請用吧。

    ” 悅子拿起一個綠色小瓶,将滴在掌心上的幾滴香水,神經質地往雙鬓角上抹了抹。

    化妝鏡上垂着褪了色的印有山水花鳥圖的友禅綢簾子。

    她并不想把它掀開。

    因為她害怕看見自己的臉。

    這張過一會兒會見三郎的臉,變得不安起來,她便将鏡簾子斜斜地撩起了一角。

    她覺得自己抹的口紅似乎太濃,就用帶花邊的小手絹将口紅揩掉了。

     比起感情的記憶來,行動的記憶更是沒有留下痕迹。

    她到底無法相信昨天絲毫無動于衷地聽着美代因遭無理解雇的哭訴的悅子,推搡着送走那背着沉重包袱的可憐的孕婦悅子,同現在的自己竟是同一個女人。

    她沒有産生後悔,也沒有産生對“幹嗎要後悔”這種緊張感情的抗拒,而且她發現自己的身姿無可奈何地坐在過去的懊惱的紐帶上,坐在那任何事情都難以打動的腐敗了的感情的堆積上。

    毋甯說,重新告訴别人自己的懦弱無力的人,難道不就是被稱為有罪的人嗎? 謙輔夫婦沒有放過這個協助的機會。

     “現在三郎如果憎恨悅子,一切都會成為泡影。

    公公如果替你承擔責任,說明解雇美代是他所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可是公公恐怕沒有那麼大的度量吧。

    ” “公公說了,他什麼也不對三郎說,隻是不承擔一切責任。

    ” “公公這樣說是理所當然的。

    總之,就交給我來辦吧。

    不會叫你為難的。

    也可以說美代接到父母急病的電報就回老家去了。

    ” 悅子清醒過來了。

    她并不把眼前的這兩個人看作是幫助出主意的人,而把他們看成是不誠實的向導,企圖将自己領到一個敷衍了事的迷霧領域中去。

    悅子是不應該再次進入這種迷霧中。

    這樣一來,昨天那種果敢的決斷也徒勞了吧。

     就算悅子解雇美代的這種行為無非是對三郎懇切的愛的表白,但到底還是為了悅子自己,為了悅子自己要活下去,不得不采取的行動,這正是自己的本份。

    悅子倒願意這樣來考慮問題。

     mpanel(1); “我必須明确地告訴三郎,解雇美代的就是我。

    我還是要對三郎說,你不幫助我也沒關系,我一個人也是要幹下去的。

    ” 在謙輔夫婦看來,悅子這種冷靜的結論,隻能認為是她自暴自棄的困惑所促使,最終道出的謬論。

     “請再冷靜考慮一下。

    如果這樣做,一切都将成為泡影了。

    ” “正如千惠子所說的,這是下策。

    這事你就交給我們辦吧。

    絕對不會對你不利的。

    ” 悅子露出了莫名的微笑,微微歪了歪嘴角。

    她想:除非觸怒他們兩人,把他們劃歸敵方,否則無法排除這個對自己的行為幫倒忙的障礙。

    她把手繞到腰帶後面重新系好,像疲憊的大鳥懶洋洋地做飛前整翅動作似地站起身來。

    剛邁下樓梯就說:“真的,你們不用幫忙了。

    這樣,我反而輕松些。

    ” 她這一招使謙輔夫婦愣住了。

    他們十分惱火,像趕到火場去幫忙的男人被整理現場的警官制止時的憤怒一樣。

    在失火這樣一種秩序中,本來隻有對抗火的水才是最重要的,可他們卻是屬于端着滿滿一洗臉盆溫水跑過來的人種。

     “那種人可以把别人的親切視而不見,令人羨慕啊。

    ”千惠子說。

     “這且不說,可三郎的母親沒有來,又是什麼原因呢?” 謙輔這樣說,察覺到自己的疏忽,自己受到了僅僅因為三郎回來這一事實而亂了方寸的悅子的影響,竟沒有把這個發現提到話題上來。

     “别再管這種事了。

    今後也絕不會幫悅子的忙,這樣我們還樂得輕松哪。

    ” “我們從此可以安心。

    袖手旁觀哕。

    ” 謙輔吐露了真言。

    與此同時,他悲傷自己喪失了依據,即自己對悲慘的事情所顯示的高尚情操能夠得到人道上的滿足的依據。

     悅子下了樓,落坐在炭爐邊上。

    她在爐火上取下了鐵壺,又将鐵篦子架在上面,廊沿上放着一塊彌吉備好的向外伸出的闆,放在這上面的炭爐是供彌吉和悅子燒菜做飯用的。

    美代不在,從今天起燒飯的事就由大家輪流擔任了。

    今天是輪到淺子。

    淺子下廚,信子替代她唱童謠哄夏雄。

    那瘋狂般的笑聲,響徹了早已籠罩着薄霧的每一個房間。

     “什麼事啊?” 彌吉從房間裡出來,蹲在炭爐邊上。

    他心胸狹窄,拿起長筷子将青花魚翻了個個兒。

     “三郎回來啦。

    ” “已經回來了嗎?” “不,還沒回到昵。

    ” 離廊沿四五尺的遠處,是一道茶樹籬笆。

    夕陽殘照在籬笆的茶葉尖上,仿佛粘住似的,凝聚着它的餘輝。

    還有尚未綻開的堅實的蓓蕾,點綴着無計其數的同樣形狀的小影子。

    隻有在粗粗修剪過的籬笆上高高探出來的一兩株小枝桠,從下面承受着陽光,顯得更加悠然,放射出了異彩。

     三郎吹着口哨,從石階上登了上來。

     25 悅子回憶起:有一回,與彌吉對弈時,沒敢回頭望一眼三郎就寝前前來道晚安的那股子難過的樣子。

    悅子垂下了眼簾。

     “我回來了。

    ” 三郎從籬笆上露出了上半身,招呼了一聲。

    他敞開襯衫的前襟,露出了淺黑色的咽喉。

    悅子的視線和他的單純而年輕的笑臉碰在一起了。

    一想到以後再不會見到他這副無拘無束的笑臉時,就會在這種注視中伴随而來一種樂觀的可憐的努力。

     “啊!” 彌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他沒有瞧三郎,卻光望着悅子。

     火苗偶爾燒着青花魚的油,騰起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