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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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

    他隻穿了彌吉給他的那件手織灰色毛線衣。

     一看見悅子,他頓時神采飛揚,松開了交抱着的雙臂,并攏腳跟,從遠處打起招呼來。

     悅子走近了,卻說不出話來。

     良久,她才環視了一下四周,說:“找個地方坐坐好嗎?” “嗯。

    溫室裡有椅子。

    ” 這句話裡,絲毫沒含躊躇或羞怯,這使悅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頭,鑽進了溫室。

    她也尾随其後走了進去。

    室頂幾乎全無玻璃,鮮明的框架的影子,幹枯的葡萄和樹葉的影子,落在地闆的鋪草上。

    任憑風吹雨打的小圓木椅子躺倒在地。

    三郎用掖在腰間的手巾把木椅細細地揩拭幹淨,勸悅子坐了下來,自己則橫放下一個生了鏽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

    可汽油桶椅子不穩,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單膝,在地闆的鋪草上盤腿而坐。

     悅子沉默不語。

    三郎拿起稻稭,繞在手指上,發出了聲響。

     悅子用進出來似的口吻說:“我把美代解雇了。

    ” 三郎若無其事,擡頭望了望她,說:“我知道。

    ” “誰告訴你的?” “從淺子夫人那裡聽說的。

    ” “從淺子那裡?_.‘‘三郎耷拉下腦袋,又将稻稭繞在手指上。

    因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着悅了驚愕的神态。

     mpanel(1); 悅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發揮的時候,在她的眼裡,低下頭來的少年這副憂愁的模樣被無情地改變了,這一兩天他雖然竭力佯裝爽朗,好不容易才把這悲傷抑制下來,在驚人的勇敢的誠實和無以倫比的純樸中。

    隐藏着一種強烈的無言的抗争。

    這無言的抗争,比任何粗暴的斥責都更剌痛人心。

    她依然坐在椅子上。

    深深地曲着身子。

    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剛握緊又松開,用低沉而又熱切的聲音訴說開了。

    她是如何竭力壓抑激越的感情在傾訴?從她的聲音如欷噓似的不時間斷,就可以知道了。

    而且,聽起來簡直像在生氣似的。

     “請原諒。

    我很痛苦啊!我隻好這樣做。

    除此以外,别無其他辦法了。

    再說,你在說謊。

    你和美代明明那樣地相愛,你卻對我謊說什麼你并不愛她。

    我聽信你的謊言,愈發痛苦了。

    為了讓你了解你使我嘗受的你簡直沒有察覺的痛苦,我覺得有必要讓你也體會一下同等的無緣無由的痛苦。

    我忍受着多麼大的痛苦,你是不會想象到的。

    如果可以從心中掏出來比較的話。

    我甚至願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較比較,看看究竟是誰的痛苦更大。

    我實在太痛苦,無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燒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

    這是因為你啊!這燒傷是因為你啊!” 在月光下,悅子将帶傷疤的手掌伸了出來。

    三郎像觸摸可怕的東西,輕輕地觸摸了一下悅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松開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見過這樣的叫化子,他們顯示傷口以乞讨别人的憐憫,實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總有一些地方類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這樣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還不知道悅子在愛自己。

     他想盡量從悅子拐彎抹角的告白中撿取自己好歹能夠接受的事實。

    眼前這位婦女十分痛苦。

    隻有這點是确實的。

    盡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别人無從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這樣痛苦。

    對痛苦的人,必須給予安慰。

    隻是,怎樣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沒關系。

    我的事,你不必擔心。

    美代不在,短暫的寂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 悅子估量這不至于是三郎的本意,就對這種離奇的寬大,感到幾許驚訝,但她仍然帶着一種懷疑的目光,在這親切而單純的安慰中,探索謙遜的謊言,存在隔閡的禮儀成規。

     “你還在說謊嗎?硬被人家将自己和心愛的人拆散了,還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會有這種事嗎?我把所有心裡話都抖摟出來,表示了歉意,你卻把你的真心隐藏起來,還不想真誠地原諒我啊!” 在對抗悅予這種高深莫測的空想的固定觀念上,不能想象會有什麼對手比三郎這種玻璃般單純的靈魂更無為無策了。

    他不知所措,最後想道:悅子責怪的,歸根到底是他的謊言。

    剛才她指責的三郎的重大謊言、所謂“并不愛美代”的謊言,如果被證明是真的話,那麼她就安然了吧。

    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不是說謊。

    真的,請你不用擔心。

    因為我并沒有愛美代。

    ” 悅子不再欷噓,她幾乎笑了起來。

     “又在說謊!又說這樣的謊言!你這個人啊,事到如今,以為用這種哄孩子的謊言就可以欺騙我嗎?” 三郎束手無策了。

    在這個無甚可言的心緒不甯的女人面前,宴在難以對付。

    除了沉默,再無計可施了。

     悅子面對這種沉默的親切,才松了口氣。

    她深切地聽到遠處傳來了深夜載貨電車揚起的汽笛聲。

     三郎忙于追尋自己的思考,哪還顧得上汽笛聲。

     28 三郎心想:怎麼說少奶奶才會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愛還是不愛當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樁大事,如今無論怎麼說,少奶奶都認定是謊言,不予理睬,對了,也許她需要證據。

    隻要将事實說出來,她定會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勁說:“不是謊言。

    我本來并不想娶美代做妻子。

    在天理,我也曾将這件事告訴家母,家母從一開始就反對我的這門婚姻,說為時尚早。

    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終于沒有把她已經懷孕的事說出來。

    家母更加反對,她說,讨這樣一個不稱心的女人做媳婦有什麼意思。

    還說,這種讨厭的女人的面孔,連瞧也不願瞧一眼,所以她沒有到米殿來,從天理就徑直返回老家了。

    ” 三郎拙嘴笨舌,說出了這番極其樸實的話兒,洋溢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

    悅子并不恐懼,她貪婪地咀嚼着夢中的愉悅一般的、随時都可以消逝的、瞬間鮮明的喜悅。

    聽着聽着,她的目光閃爍,鼻翼顫動了。

     她如醉似夢地說:“為什麼不把它說出來?為什麼不早點把它說出來啊?!” 接着這樣說:“原來如此。

    原來役有把令堂帶來是由于這個緣故啊。

    ” 她還這樣說道:“于是你回到這兒來,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嗎?” 這番話是一半含在嘴裡,一半吐露出來的。

    所以要将悅子自身執拗地反複出現的内心獨白。

    同說出口的自言自語。

    做意識上的區别是十分困難的。

     夢中,樹苗在轉瞬間成長為果樹,小鳥有時變成像拉車的馬一般巨大。

    這樣,悅子的夢境,也會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脹為眼前即将實現的希望的影子。

     悅子這樣想道:說不定三郎愛的就是我呢?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必須試探一下,不用害怕預測落空。

    倘使預測對了,我就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