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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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自除草,親自耕作。

    農民的血液在他身上複蘇,田園的趣味成為他的一種熱情。

    妻子看不見,社會也看不見,時至今日他甚至用手擤鼻涕也無所謂了。

    在受帶金屬拉鎖、結實耐用的西裝背心和背帶折磨的衰老身軀的深處,浮現出農民般的骨骼,在過分修飾的臉龐上完全露出了一副農民的臉。

    看到了這張臉,這才明白,昔日讓部下害怕的怒目的揚眉和炯炯的眼光,其實就是老農的一種臉型。

     2 可以說,彌吉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田地。

    迄今他擁有足夠的住宅田地。

    過去,在他的眼光裡,這農藝園隻不過是一塊住宅用地,如今卻能看到這是一塊“田地”。

    将所有土地形式的概念都理解為田地的本能複蘇了。

    他覺得他一生的業績才變成實實在在的形式,随手可及,随心可得。

    他以飛黃騰達者的特有心态,蔑視他父親,詛咒他祖父。

    現在看來,這種感情的根源似乎都歸結在他們連一坪田地都沒有這一點上。

    彌吉從類似報複的感隋出發,在家鄉的菩提寺修蓋了一片偌大的祖墳。

    萬沒有想到。

    良輔竟先進了這裡,早知如此,當初把墳修在貼鄰的服部靈園就好了。

     難得來大阪,而每次來都探望父親的兒子們,不理解這樣一個父親的變化。

    長子謙輔、次子良鋪、三子梏輔各自心目中的父親的形象,盡管存在不同程度上的差異,但都是已謝世的母親一手培植起來的。

    母親身上具有東京中流社會出身的人的通病,隻許丈夫僞裝成上流的實業家。

    連彌留之際。

    還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禁止在人前摳鼻垢,禁止喝湯時砸嘴鼓舌,以及将痰吐在火盆的灰上。

    這種種惡癖陋習卻竟得到社會的寬容,甚或可能成為豪傑的昵稱的依據。

     兒子們所看見的彌吉的變化,是一種可憐的、愚蠢的、修修補補的變化。

    他那副意氣風發的神态,倒像是又回到了擔任關西商船公司的專務董事的時代,然而,他已喪失了當年那種處理事務的靈活性,成為一個極其惟我獨尊的人。

    這很像是追趕偷菜的農民的怒吼聲。

     二十鋪席寬的客廳裡,擺飾着彌吉的青銅胸像,懸挂着出自關西畫壇權威手筆的肖像油畫。

    這胸像和肖像畫,都是根據像大日本某某股份公司五十年史那樣浩瀚的紀念集卷首上并排着的曆代經理相片的樣式制作出來的。

     兒子們所以感到是修修補補,乃是因為這個農村老頭心裡還有着一股硬的根性,猶如這尊胸像的姿态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徒然的倔強,那種對社會裝腔作勢的誇張。

    老實的村民們對他以農村實力人物那種帶有泥土氣味的妄自尊大和吐露的對軍部的壞話,理解為憂國之至誠,更加敬重他了。

     認為這樣一個彌吉是俗不可耐的長了謙輔,卻反而比誰都快地投靠到父親的懷抱,這實是一種諷刺。

    他過着無所事事的生活,因為有氣喘的宿疾而得以免除了應征,可他隻是在知道難以逃避征用的時候,才匆忙仰仗父親的斡旋,被征用到米殿村郵局當個下手。

     他帶着妻了遷居這兒以後。

    理應多少會引起一些争執,可謙輔把傲慢的父親的專制當作無法捉摸,逆來順受。

    在這一點上,他的冷嘲熱諷的天才,十全十美地發揮出來了。

     戰事愈演愈烈。

    開頭三個園丁一個不剩地都出征了。

    其中一個是廣島青年,他讓家中小學剛畢業的弟弟來頂替園丁工作了。

    這孩子名叫三郎,母親傳給他天理教,他也是個信徒,每逢四月和十月的大祭典,他都在天理教信徒的公共宿合裡同母親彙台,穿上背部染有白字天理教的半截外褂,到“禦本殿”去參拜。

     ……悅子把購物袋摞在鋪闆上,像試探反響似的一直凝望着室内的薄暮。

    不斷響起孩子的笑聲。

    原以為是笑聲,細聽實際上是哭聲。

    它在靜谧的室内的黑暗中旋蕩。

    大概是淺子忙于炊事,把孩子撂在一邊的緣故吧。

    她是還沒有從西伯利亞回來的袼輔的妻子,1948春上,她帶着兩個孩子投奔這兒來。

    正好是悅子失去丈夫、由彌吉邀請她遷居這兒的前一年的事。

     悅予本想走進自己那間六鋪席寬的房子,突然看見了氣窗上透出的亮光。

    她記得自己并沒有忘記關燈。

     打開拉門。

    彌吉正面對桌子在埋頭閱讀着什麼,他吓了一跳似的,回過頭來望了望兒媳婦。

    悅子從他的兩隻胳膊縫問,瞥見了紅色的皮書脊,她馬上明白,他是在讀自己的日記。

     “我回來了。

    ” 悅子用明朗而快活的擊調說。

    盡管眼前出現令人不快的事,事實上她的神情與獨自在的時候判若兩人,動作也像姑娘一般的麻利。

    這女子失去了丈夫,正所謂是個“已經成熟的人”。

     “回來了,真晚啊。

    ”彌吉這樣說道。

    他本想說:“回來了,真早啊。

    ”卻沒有把話說出來。

     “肚子餓壞了。

    剛才闊得無聊,順手拿你的書翻了翻。

    ” 他拿出來的日記本,不知什麼時候竟偷偷換成了小說。

    那是悅子從謙輔那裡借來的翻譯小說。

     “我很難看懂,不知道寫的什麼。

    ” mpanel(1); 彌吉下身穿耕作用的舊燈籠褲,上身着軍用式的襯衫,外披一件舊西服背心。

    近幾年來,他沒有改變過這身裝扮。

    不過。

    他那股子近乎卑屈的謙虛勁兒,比起戰争期間的他,比起悅子所不了解的他來,變化就很大了。

    不僅如此,肉體的衰萎也呈現出來,眼神失去力度,傲慢地緊閉的雙唇也微微松馳了。

    而月,說話的時候。

    兩邊嘴角積着像鳥兒那樣的白色唾沫泡。

     “沒有買到柚子。

    找來找去還是沒有買到。

    ” “太遺憾了。

    ” 悅子跪坐在鋪上,把手探進腰帶裡,步行使身體發熱,腰帶内側恍如溫室充滿了體溫。

    她覺得自己的胸脯在冒着汗珠,是虛汗似的密度濃的涼飕飕的汗珠。

    飄溢出的汗味兒使四周的空氣發出了一股馨香。

    但是。

    它本身是涼飕飕的汗。

     她感到仿佛有一種什麼東西不快地緊緊束縛住整個身子。

    她無意中松弛了一下正襟危坐的身體。

    對于不太了解她的人來說,這瞬間,她的這種姿态可能會引起某種誤解。

    彌吉也好幾次将她這種姿态誤以為是一種媚态。

    但他了解到這是她勞頓不堪時的一種無意識的舉動以後,也就極力控制自己不把手探伸過去了。

     她将身了松弛以後。

    脫掉了襪子。

    泥水濺在布襪子上。

    布襪底呈現淡墨色的污點。

    彌吉等待尋找續話題的機會等得不耐煩。

    便說道:“相當髒啊!” “嗯。

    路可不好走啊!” “這邊雨下得很大。

    大阪那邊也下雨了嗎?” “嗯,正好在阪急買東西的時候下了。

    ” 悅子又憶起方才的那幅情景。

    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以及宛如整個世界都在下雨似的陰雲密布的雨空。

    她沉默着。

    她的房間僅有這麼一丁點空間。

    在彌吉的面前,她也無所顧忌地更換衣裳。

    因為電力不足,室内的電燈相當昏暗。

    默默無言的彌吉與默默動怍的脫子之間,惟有悅于解腰帶時絹絲摩擦發出的聲,聽起來恍如生物在鳴叫。

     彌吉無法忍耐這長久的沉默。

    他意識到悅子的無言的譴責。

    他催促着早點用餐後,就回到了與走廊相隔的自己那八鋪席寬的房間裡。

     悅子換上便裝,一邊系名古屋腰帶,一邊走到書桌旁,将一隻手繞到背後壓了壓腰帶,另一隻手懶洋洋地翻開了口記本。

    于是,嘴角透出了帶幾分作弄的微笑。

    “公公不知道這是我的假日記。

    誰會知道這是假日記昵?誰會想到人類競能把自己的心如此巧妙地僞裝起來呢?” 恰巧翻到昨滅的一頁,她把臉俯在昏暗的紙面上閱讀起來。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日一天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秋老虎的悶熱已經過去了。

     庭院裡蟲聲四起。

    早晨我到對裡配給所領取了配給的黃醬。

     據說,配給所的小孩兒得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盤尼西林他得救了。

    雖說是他人的事,可目己也覺放心。

     過農村的生活必須有顆純潔的心。

    好歹我在這方面也有些涵養、能頂一個人用。

    并不載寞。

    不再寂寞了。

    決不再寂寞了。

    近來我也理解了農閑期農民們悠閑的安息心情:我沉湎在公公大方的愛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六歲的往昔妁心境,在這世界上,隻需要要純潔的心、樸素的靈魂就是夠了。

     除此以外,我覺得什麼都不需要了在這世界土,隻需要運動自己的軀體來從事勞動的人,而城市生活,猶如沼澤地般的心靈上的交易早晚是會泯滅的。

    我的手打水泡了。

    公公也表揚了我,說這才是一雙真正的不隗為人的手。

    我變得不會生氣、不會憂郁了:近來那麼多折磨過我的不幸的往事、丈夫謝世的往事,也變得不那麼折磨我了。

    投在秋日明媚陽光的溫柔的懷抱中我的心胸變得寬容了不論面對任何事物,都抱着一種感激的心情。

     想起s的故事,她的境遏同我一樣,成為我心中的伴侶:她也失去了丈夫。

    一想到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安慰。

    s真是個心地善良、心靈純潔美好的寡婦,她早晚總會有機會再婚,這是毫無疑問的。

    在她再婚之前,本想好好叙談叙談,可我們分别在東京和這兒兩地難得有邂逅的機會。

    哪怕能接到一封她的來信也好啊! “即使頭一個字母相同,但換成了女性,他人也就不曉得了。

    s這個名字出現得太頻繁了。

    不過,沒有證據,也就沒有什麼可懼怕的。

    對我來說,這是假日記。

    但人類也不可能老實到像假的那樣……” 她将那種僞善記錄下來叫的本意,在心中重新書寫一遍。

     “即使是重寫了,但這并非我的本意。

    ” 她作了這樣的辯解。

    又重新書寫了一遍。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過去了。

    為什麼又能把這一天玎發過去呢?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清晨,我到村裡的配給所領取了黃醬。

    據說,配給所的小孩兒等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盤尼西林他得救了真遺憾!背地到處都說我壞話的那個老闆娘的孩子要是死了也許還能多少給我帶來點安慰。

     過農村的生活,需要有顆純潔的心:然而,杉木家的人們卻懷着腐腐敗了的、柔弱的、容易受傷害的虛榮心,這樣。

    過問生活就愈發痛苦了。

    我當然熱愛純潔的心。

    我甚至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什幺比純潔的軀體内蘊藏着純潔的靈魂更美的了但是,當我站在我的心與那樣的心深深相隔的面前,我又能做些什麼呢?世工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