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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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

     王大爺小孩兒似的:“我不該對你吼那個‘滾’字……” 支書:“到底還是想起來了?” 王大爺:“想起來了。

    ” 支書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瞪着王大爺,一邊說一邊連連拍桌子:“你怎麼就能對我吼出一個‘滾’字來?我是誰?我在你眼裡再沒作為,再熊包,再草雞,那我也終究是咱坡底村的支書是不是?我的面子是我個人的?我的威望那是我個人的?那也是黨的哎!你一個老黨員,你咋能對我支書那樣?沖着黨把坡底村交給咱倆了,你都不該對我那樣!” 支書說得激動,眼角淌下淚來。

     王大爺:“我剛才已經三鞠躬了,曙光可以作證。

    你還要我咋樣?難道,你還想讓你老哥跪下不成?” 支書終于話軟了:“我敢嗎?” “諒你也不敢!”王大爺忽然一手捂胸,接着捂口,身子搖晃起來。

    趙曙光慌了,趕緊扶住他。

     “老哥……”支書也趕緊下了炕,與趙曙光一起将王大爺擁上炕,讓王大爺靠牆坐着。

     支書将枕頭墊在王大爺腰後,大叫:“翠花!快沖碗雞蛋!兩個!加糖!” 一直在門外偷聽的翠花探進頭看一眼,立刻縮回頭照辦去了,她邊尋雞蛋邊說:“爹,咱家一年多沒見着糖了!” 支書惱火地:“那你不說行不行?那就多打一個雞蛋,仨!” 王大爺苦笑:“老弟,你老哥……一次也吃不下仨雞蛋了!……我這一病……恐怕……恐怕好不了喽……” 支書老淚縱橫:“老哥,好得了!我說好得了就好得了!今天我要看着你給我吃下去!沒有雞蛋治不了的農村病!” 趙曙光不忍再看下去、聽下去,一轉身沖出了支書家。

     屋裡,支書哽咽着:“老哥,我這支書,真是越當越糊塗、越懵懂了呀!連地裡種什麼,上邊都管得死緊死緊的,連農戶人家院裡栽棵果樹,養幾隻雞,都說是資本主義的苗頭,今兒割,明兒割,後兒還割!我咋看不到咱坡底村的前景了呢老哥?别人想不通,還可以發發牢騷,我能嗎?我敢嗎?這支書我真是不想幹了呀我!” “混話!誰叫你當初入黨來?想幹得幹,不想幹也得幹!沒有人受不了的苦,沒有國熬不過去的劫!再為難,沖着鄉親們,你也得扛住!你不扛誰扛?” 趙曙光返身又進了屋,說:“支書,大爺,我希望盡快把我的組織關系正式恢複了……” 他話一說完,往外便走,不料與進屋來的翠花相撞。

    一碗雞蛋花掉在地上,偌大粗瓷碗四分五裂。

     黎明時分,一隊身影離開坡底村。

    支書帶領男女知青們,挑着、擡着、背着成卷成捆的草簾、草繩,走在溝壑之間的蜿蜒小路上。

     天光大亮時,每個人都已汗流浃背。

    支書幹巴瘦小的身子被一大捆草簾壓得彎着,馮曉蘭和李君婷也擡着幾捆草繩。

     武紅兵挑着擔子想超過支書,卻被支書叫住:“想唱幾句的話,這會兒,可以唱。

    ” 武紅兵沒好氣地:“這會兒我能唱出來嗎?”說罷,超過支書往前走去。

     支書緊跟幾步,問:“怎麼近些個日子,你們知青,都對我有老大意見似的?” 武紅兵站住,冷冷地看着支書:“不是意見,是怨恨。

    ” 支書:“啥?怨恨?我是壞人?我怎麼踐害你們了?” 武紅兵:“你倒沒踐害我們。

    但你的确是劊子手!” “什麼手?” “劊、子、手!你殺過我們一刀。

    ” “我?”支書有些莫名其妙,“殺過你們一刀?!” 武紅兵:“你好好想想吧你!” 農業用品收購站前,一個男人在驗收草簾子、草繩子。

    他滿意地拍着趙曙光肩說:“不錯,不錯,看來你們坡底村人還算信得過,全按甲等收了。

    ” 大家都面有喜色,支書尤甚:“站長,問一下啊,這個……這個,這活兒我們還能往下幹不?” 趙曙光介紹:“這是我們支書。

    ” 站長将支書扯到一旁,機密地:“你們坡底村人要感到光榮!你們編,我們收,都是為了滿足部隊上的需要。

    這屬于軍事機密,跟别人不能講的。

    你是支書,才告訴你。

    要的不少,你們隻管往下幹!” 支書受寵若驚般連連點頭。

     站長又望着趙曙光說:“你們那北京知青人不錯,在山西那邊礦上時,他救過我弟一命……” 支書:“這倒沒聽他說起過。

    ” 站長:“那就更不錯了嘛。

    ”站長說道,“他拿着我弟的信來找我,求我能不能給你們坡底村點兒抓撓現錢的機會,那我還能不給嘛!一聊起來,他爸是當兵的,我也當過,更得給了……” 此時,趙曙光則将武紅兵扯到了一台落滿灰土、鏽迹斑斑、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手扶拖拉機旁,那圍拖拉機拖鬥的鐵皮,已經鏽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趙曙光大為青睐地:“怎麼樣?” 武紅兵:“不怎麼樣。

    ” “咱倆能修好它不?” “那可不敢打保票。

    ” 趙曙光鼓搗鼓搗這兒,鼓搗鼓搗那兒,一時找不到什麼可用之物,幹脆摘下帽子擦擦駕座,之後将帽子在手上拍拍,又戴到頭上。

    再之後坐到了駕駛座上,搬搬操縱杆,踩踩閘,蠻有信心地:“我覺得咱能把它修好。

    ” 另一邊,馮曉蘭和李君婷在輪流壓機井,用壓上來的水痛快淋漓地洗臉洗手。

     兩人各自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時,李君婷說:“曉蘭,對不起了啊。

    ” 馮曉蘭詫異地看她。

     李君婷:“說實在的,我以前對你那樣,也是想在他們幾個男知青面前自我表現表現,我挺煩他們把我當小女孩兒的!我以後再也不那樣對你了。

    你父親的問題,不管性質多麼嚴重,那也隻不過是你父親的問題。

    但你是你,你的總體政治表現還是不錯的,以後我會好好團結你的……” 馮曉蘭笑笑,什麼話也不說,默默伸手替李君婷摘去頭發上的草。

     李君婷看着武紅兵說:“但是對于有的人,我要給他些教訓了,尤其是那種企圖威脅和恐吓我的人!” 馮曉蘭詫異地:“誰?誰會對你那樣?” 李君婷收回目光,自知失言,掩飾地一笑:“當然也沒人敢對我那樣。

    我隻不過是表明我的一種做人态度,你可别當真啊!” 辦公室裡,支書不錯眼珠地盯着站長點錢。

     站長将錢交在支書手裡,說:“總共三十七元八角七分,你再點點。

    ” “錯不了錯不了,你點時,我盯着呢!”話一出口,支書覺得說得不妥,又糾正道,“倒也不是盯着。

    隻不過就是……看着,看着罷了。

    俺們坡底村人,習慣把看着說成盯着……” 然而,支書拿錢的手激動地抖着,往兜裡揣了幾次,竟沒揣準兜口。

     站長感慨地:“說心裡話,你們挑着擡着背着的,走了三十幾裡給送來,夠裝一卡車的東西才付給你們這麼點兒錢,我還挺不落忍呢!你們坡底村就當成件擁軍的事做吧!” 他向支書伸出了一隻手,支書雙手握着他那一隻手,連連搖晃着,一疊聲地說:“不少不少,我們農民勞力本來就不值錢的,謝謝謝謝!” 支書剛一邁出門,被守在門口的趙曙光扯着就往手扶拖拉機那兒走。

    其他知青見狀也相跟過去。

     趙曙光:“支書,咱把它買下吧!” 支書眼睛發亮地:“我做夢都夢見咱坡底村有一台這東西,做那種夢做了十幾年了!” 一名知青打趣道:“支書,你夢見的肯定不是這樣的吧?那你那夢的水平也太低了!” “我夢見的當然是新的!就像光棍夢見新媳婦!” 李君婷“撲哧”笑了。

     趙曙光:“支書,我保證能把它修好!” 支書看武紅兵,拿不定主意地:“那台編草繩的東西,是你和曙光一塊兒修好的,這東西呢?” 武紅兵:“那台編草繩子的東西構造多簡單!這東西構造可複雜多了!一堆廢銅爛鐵似的,我不摻和這一件事兒。

    ” 趙曙光:“支書,他不幫,那我一個人能修好它!而且我悄悄問過站長了,他說他可以做主,一百元就允許咱把它拖走!” “一百元?!”支書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按住衣兜,瞪着騙子似的瞪着趙曙光,“咱村那麼多人幹了一個來月,才剛剛掙了三十幾元!” “有了它,咱可以靠它更快更多地掙現錢了呀!您的夢想不就成真了嗎?” “我剛才說了,我的夢想不是那樣式的!”支書一揮手,“走吧!” 大夥離開了農業物資站。

    李君婷悄悄對馮曉蘭說:“别在工農兵大澡堂洗澡啊!那兒太不衛生,說不定會傳染上什麼病,我帶你到縣‘革委會’的小浴池去洗。

    ” 馮曉蘭笑笑,既表示同意,也表示感激。

     一名知青忽然說:“哎,咱們怎麼把黨給丢了?” 大家站住,一齊回頭,不見了支書的蹤影。

     再回頭去找,原來支書又回到了農業物資站的院子裡。

    隻見他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搬這兒弄那兒,自言自語:“什麼樣的漢子娶什麼樣的老婆,我要是指望村裡有台新的,那八成得等到共産主義了!” 趙曙光附和:“隻要還能讓它跑起來,新舊又有什麼關系呢?” 支書:“可咱交不出一百元現金……” “有多少先交多少啊,站長同意咱們以後用活兒頂。

    ”趙曙光說着,向支書伸出一隻手。

     支書不情願又不得已地掏出錢交在趙曙光手裡,歎道:“唉,誰叫我為這東西都快得單相思了呢。

    ” 支書坐在手扶拖拉機的駕座上,煞有介事地操縱方向盤。

    馮曉蘭和李君婷以及另兩名男知青坐在破鬥裡趙曙光、武紅兵和其餘知青,有的用草繩拉着,有的從後貓腰推着,有的不無興奮地跟着跑。

     支書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一道道溝來一面面坡, 坡上溝裡住人家。

     沒有女子哪有家? 哎呀窮光棍相中個豬八戒他姨! …… 串串笑聲在溝壑間回蕩…… 韓奶奶的破窯屋燈光微亮。

     趙曙光在用麥稭團擦洗一些大大小小的零部件,但盆中卻不是汽油,而是鏽色的髒水,還泛着一層泡沫。

    清洗完畢,他又用塊破布擦幹那些零部件。

     窯屋裡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不過炕上的被褥枕頭已與韓奶奶同時下葬了,隻剩下殘席。

    而油燈碗從牆窩窩那兒移到了離盆近的地方。

     有風從窗紙的破洞蹿入,燈苗一陣搖晃。

    趙曙光同時也覺得身上一冷,不禁打了個寒戰。

     外邊傳來野貓的叫聲。

    破窗紙被風吹得瑟瑟有聲,拍得窗棂“啪啪”響。

    趙曙光忽然感到害怕,看窗看門,門扇也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一陣風吹進來,将燈苗撲滅了。

     趙曙光下意識地抓起一柄扳子,望着門,片刻又放下了。

    他在心裡默念:“韓奶奶,您如果還戀着您的窯屋,想回來待會兒,那就進來吧。

    我借您這兒,是想為咱村修好一台拖拉機。

    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您幹您的,我幹我的,我不怕。

    ” 他掏出火柴,要重新點亮油燈。

    正在這時,半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火柴和燈碗同時掉在盆裡。

     趙曙光迅速操起扳子,猛轉身,高舉扳子大吼:“誰!” 他面前的一個人影也被吓得“媽呀”一聲。

     是馮曉蘭。

     “曉蘭?”趙曙光放下扳子,用手背抹一下額頭,“吓出我一頭冷汗來!” 馮曉蘭:“你也吓死我了!” “火柴和燈碗都掉水盆裡了,這下可好,連個亮兒也見不着了。

    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睡覺,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太知道你的性格了,要幹完的事兒,不幹完絕不罷休。

    怕你到天亮也幹不完,怕你孤單,也怕你……忽然一時害怕……” 趙曙光笑笑:“剛才心裡是發毛了一陣。

    ” “那我不是來對了嗎?”馮曉蘭從兜裡掏出些東西遞給趙曙光,“火柴,蠟。

    ” “你想得還真周到。

    ”趙曙光點亮了蠟。

    那是碗狀的一塊蠟,是用多塊臘頭兒硬捏成的,但光暈比油燈亮多了。

     光暈中,馮曉蘭深情地望着趙曙光。

     趙曙光情不自禁地将她攬入懷中,低語:“我手不髒,甚至可以說,超幹淨。

    ”說罷,捧住馮曉蘭臉,吻她。

     馮曉蘭忽然推開他,說:“我看你手!”握着他雙手,将他扯到蠟前,細看,心疼地:“手怎麼皺成這樣?” “哪兒也弄不到點兒汽油,在縣城我不是去了一次堿廠嗎?向他們要了點兒工業用的堿渣子,泡了那麼一盆水去鏽,作用也還行。

    ” “那多燒手啊!看把手搞成什麼樣兒了!” 趙曙光笑了:“所以我說我手現在超幹淨嘛,估計大部分細菌都被燒死了。

    起初還覺得燒得有點兒疼,忙着忙着,也就不疼了。

    ” “現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