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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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集?!” 支書:“我剛才正說,我打欠條,先讓我們的人住下……” 主任上下打量支書:“村幹部?” “對對,支書。

    ” “擁護縣‘革命委員會’不?” “擁護擁護!那當然得擁護!” 主任白了支書一眼:“誰知道你真擁護還是假擁護?休想!把病人帶回去,湊齊了住院費再送來!” 一邊的劉江忍不住了:“他可是北京知青!” 主任:“北京知青怎麼了?北京知青就都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的?到本縣插隊的‘黑五類’子女也不少!” 馮曉蘭聞此言,默默将臉轉向窗外。

     武紅兵剛想說什麼,被王川扯到一旁。

     王川:“明擺着不順,你就别插言了啊!” 忽然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請問,哪兒有公用電話啊?” 所有的人循聲一看,來的是李君婷,她沖主任嫣然一笑。

     主任指指放在不遠處的電話,色迷迷地望着她走過去。

     劉江小聲對一名知青說:“瞧他那眼神兒,真想揍他一頓!” 不料主任耳尖,聽到了,又揮斥道:“沒事兒的都出去都出去!剩下一個人,趕快把你們送來的病人帶走!” 李君婷這時已走到電話前,大聲地:“穿白褂戴袖标那位,請您過來一下。

    ” 主任自指道:“我?” 李君婷點點頭。

    主任颠颠地走過去。

     李君婷:“我們不能把病人帶走。

    今天必須住院。

    非但必須住下,而且,還得免費!” 主任聽得直眨巴眼睛,被李君婷的姿态鎮住了。

     李君婷:“你們醫院‘革委會’,承認縣‘革委會’的領導不?” 主任連連點頭。

     “那麼也肯定接受省‘革委會’的領導喽?” 主任又一陣點頭。

     “那麼,您是醫院裡的什麼人物?” 不僅主任,包括支書在内的所有坡底村來的人,也都被李君婷那自信足足、高所有人一等的優越感給鎮住了。

     主任吭吭哧哧,一時不願說出自己身份。

     劉江:“他是醫院‘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李君婷:“那就好辦了。

    現在請您注意聽我的話,我有位叔叔,是縣‘革委會’副主任。

    我還有位叔叔,是市‘革委會’副主任。

    省‘革委會’裡,也有我叫叔叔大爺的人!我們既是知青,當年也都是毛主席的紅衛兵。

    怎樣對待我們生了病的首都知青,這可是一個政治感情問題。

    既然您已經說了承認縣‘革委會’,那我就先給是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叔叔打電話吧,您請聽好……” 李君婷抓起電話撥号。

     主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不安,嗫嚅地:“你……你可千萬别……” “放心,我不會告你的狀的。

    ” 電話通了,李君婷對着電話:“郝叔叔啊,我是君婷……” 另端傳來男人的聲音:“君婷啊,又好久沒見你啦,這麼早給叔叔打電話,有事兒嗎?” 李君婷的聲音變嬌了:“叔叔,沒多久嘛!我是在縣醫院裡給您打電話。

    我們一名在坡底村插隊的北京知青病了,坡底村是個特别特别窮的村,這您也知道的。

    他現在已經在醫院裡了,醫生說要住十來天醫院,可村裡交不起住院押金,住不了院,打欠條也不行。

    叔叔,您看這件事可怎麼辦啊?對方是革命軍人家庭的子弟,父親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 李君婷打電話的聲音也傳到急診室裡。

    正在輸液的趙曙光目光焦急地看着輸液瓶,伸手欲拔針頭:“我不打了!” 年輕的女護士按住他:“又犯急!外邊不正在解決你的住院問題嘛,你看,再有一兩分鐘就滴完了……” 急診室外,李君婷将話筒遞向主任,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甚至還可以說有那麼點兒洋洋自得。

     主任接過話筒,聽着,喏喏連聲:“對,是的是的,您批評得完全正确,本人虛心接受,堅決落實……” 如此峰回路轉的結果,使坡底村來的人個個面有喜色。

    李君婷自然也将目光望向他們,當她的目光與馮曉蘭的目光相對時,馮曉蘭沖她感激地微微一笑。

     主任放下話筒,對李君婷說:“免費!小單間病房,您滿意嗎?”像下級在跟上級首長說話。

     武紅兵這時獨自離開了,他表情複雜,有放心,也有别的。

    比如嫉妒,那是一種不屑式的嫉妒。

    既是對李君婷所擁有的特權背景的嫉妒,恐怕也是對趙曙光的嫉妒。

     李君婷倒顯得挺懂事,對主任說:“滿意不滿意,您問我們支書吧。

    ” 支書不待主任問,連說:“滿意滿意,太滿意了,這還能不滿意嗎?” 急診室的門忽然一開,趙曙光出來了。

    他夾着雙肘,纏了藥布的雙手半舉胸前。

    護士跟出,勸說:“這不問題都解決了嘛,接着你得聽我的安排了呀!” 趙曙光:“對不起,我不能聽您的安排!”接着又對支書說:“支書,我不住院。

    ” 支書:“你看,你這……勞師累衆地來了這麼多人,你不住院……那,那大家算怎麼回事?” 李君婷往趙曙光跟前一站,說:“誰的話也不聽,總該聽我的吧?” 趙曙光苦笑,笑中有感激的成分,也有慚愧的成分。

    為了表達感激,他想用手摸摸李君婷的頭發,但手還沒觸到李君婷的頭發,見自己手那樣子,又将手縮回去了:“你的也不聽!” 馮曉蘭:“曙光,你這樣多不好也不對。

    ” 趙曙光轉身望馮曉蘭,欲言又止。

    他将目光望向了大家,堅決地:“讓大家操心了,我感激。

    但是要讓我住院,那還莫如幹脆殺了我!”說罷,徑自走了,留下衆人望着他背影發呆。

     主任:“這……這可不能怪我啊,我改正錯誤可是誠心誠意的!” 李君婷使勁跺一下腳,氣出了淚。

     疲勞和饑渴的知青們都回到了坡底村的宿舍。

    累的往炕上仰面一躺,饑的找到土豆、地瓜、餅子之類的東西大口大口地吃,渴的守在桶邊輪流用同一個缸子喝水。

     劉江自言自語道:“來回走了七十幾裡,部隊拉練也不過如此。

    ” 另一名知青:“支書那話倒說對了,咱們這算怎麼回子事?” 劉江:“自讨沒趣兒呗!” 武紅兵:“趙曙光人呢?” 劉江:“我看到跟馮曉蘭走了。

    大概到支書家去了吧。

    ” 一個知青:“到支書家去解釋,有必要讓馮曉蘭陪着?” 劉江:“那誰知道!也許還要向馮曉蘭解釋什麼吧?我見支書一路上那種氣哼哼的樣子,心裡直想笑!” “說不定他心裡還暗暗高興呢,替村裡省下了一筆錢,豈不正中他下懷?” “你忘了,李君婷一出現,不是免費了嘛!” “以前以為李君婷故弄玄虛,看來她在陝北用得着的叔叔大爺什麼的還真不少!” 在七言八語的議論中,武紅兵喝了半缸子水,坐在門檻發呆。

    大家接下來的議論他仍句句聽得分明: “你們沒看見李君婷快氣哭了?” “不是快氣哭了,是已經哭了。

    掉眼淚了嘛!嚴格地講,落淚就算哭。

    ” “免費還不住院,不知曙光怎麼想的。

    ” “怎麼想的都是傻瓜的想法。

    ” “我要是李君婷,我也會被氣哭的!” “我要是趙曙光,我幸福死了!知青點僅有的兩個姑娘都為他忙前跑後的,那什麼感覺啊?太他媽不公平了!” 劉江:“你們不解吧,羨慕吧,氣不過吧,我可不發牢騷!因為路上掉了五六個雞蛋,掉了還不碎?碎了還能扔?那我呢,就掉一個,撿起一個,生喝一個!一個星期以内,我想我的營養差不多也夠了……” 大家一擁而上:“揍他!揍他!不能讓這小子占那麼大便宜!” 武紅兵在大家哄鬧時離開了。

     他來到韓奶奶的破窯屋前,繞着手扶拖拉機的骨架轉,蹲下站起地看,弄弄這兒,弄弄那兒。

    然後走到門前,站片刻,輕輕推開門,進入。

     他在破窯屋中看那盆水,看那些部件,最後将目光望着殘席陋掩的炕面。

     他發現了從馮曉蘭襯衣上掉下的兩顆扣子。

    他把它們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上凝視,小心地放到嘴邊親吻…… 趙曙光和馮曉蘭又來到他們幽會過的那破窯洞裡。

     不過這次他們沒有親昵地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地坐着。

    二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尋常,馮曉蘭一臉莊肅,趙曙光則有些懊悔。

     馮曉蘭輕輕地說:“想說什麼,說吧。

    ” 趙曙光往後一仰頭:“我要是還在醫院住下去。

    那我就更瞧不起自己了。

    ” 馮曉蘭:“‘更’是什麼意思?” “因為大家推我去往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就很瞧不起我自己了。

    ” “因為自己是老高三,學了那麼多化學知識,卻沒想到工業用堿會燒傷手?” “我并沒白學那麼多化學知識,那點兒常識我是有的,也想到了。

    隻不過懷有僥幸心理,沒料到後果會那麼嚴重。

    ” “疼不?” “疼。

    但心裡更疼。

    ” “别拐彎抹角的,直說。

    ” 趙曙光:“自從出生以來,我從沒像今天這麼感到羞恥過。

    在急診室裡,聽着大家在外邊說的話,聽着支書低聲下氣求人家,我幾次想拔掉輸液針頭,逃離醫院……” 馮曉蘭:“如果你說你多麼感動,那我特别理解。

    我也替你受感動,包括被李君婷感動。

    如果你還說你多麼過意不去,我也特别理解。

    但,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剛才說的是感到羞恥。

    這我就不明白你了,請解釋給我聽。

    ” 趙曙光凝視馮曉蘭,她也凝視他——仿佛都要運用讀心術,讀出對方的真實心碼。

     趙曙光低下頭去,自責地:“我太缺乏克制力了……” 馮曉蘭:“我怎麼聽出,你說的是‘我們’的意思?” 趙曙光搖頭:“你誤解了,我絕對沒有也埋怨你的意思……” 馮曉蘭不禁有點激動了:“可你又究竟能埋怨我什麼?埋怨我昨天晚上太過于關心你,不去看看你就睡不着?埋怨我對你太多情了?埋怨我在你感情沖動之時,我居然沒有顯現出比你更大的克制力?” 趙曙光生氣地:“我說過了我沒有那種意思!我是男人!男人應該處處比女人強一些!如果我有足夠的克制力,我們昨天夜裡就不會那樣!如果我們沒有那樣,我也許就不會發燒!如果我沒有發燒,就不會拖累那麼多人半夜三更輪番背着我,用獨輪車推着我往醫院跑!支書就不會因我低聲下氣在人前受屈辱!” 馮曉蘭:“那麼你的手燒成那樣就不必去醫院了嗎?” 趙曙光看着雙手苦笑:“支書家有獾油!醫院也不過就是往我手上抹了一層獾油。

    ” 馮曉蘭:“可醫生的診斷是營養不良!是神經性胃痙攣!建議你住院也是因為這兩個原因!” 趙曙光:“你那麼大聲幹嗎?你那麼激動幹嗎?坐下行嗎?怎麼,我内心充滿了自責,就不該向親愛者傾訴一下嗎?” 馮曉蘭:“我不坐!用你的邏輯來說,傾訴也是缺乏克制力的表現!” “你這是在擡杠!”趙曙光拍身下的草,卻拍疼了手,皺眉,倒吸涼氣。

     “而你一開始就在侮辱我!”馮曉蘭眼眶充滿淚水。

     趙曙光極度訝然地看她。

     “趙曙光,你把自己想象成什麼人了?人間聖徒?普羅米修斯?道德完美主義者?當你産生羞恥感的時候,親愛者應該奉陪你一道忏悔?當你自責的時候,親愛者也應該覺得罪過?這就是你緊急把我又約到這裡來的原因對不對?那麼我告訴你,馮曉蘭偏不!我沒什麼可忏悔的!我認為我已經多次表現出了令自己很滿意的克制力!我才不想象自己是聖徒!我也從沒要求自己在道德上多麼完美!凡間男女人人具有的七情六欲我都具有,也都要!而且一點兒也不因此就瞧不起自己,更不覺得羞恥!我隻不過是一個不沮喪的插隊知青,一個知道感恩的姑娘,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趙曙光看着馮曉蘭,聽着他的話,呆了。

     “你繼續因你的羞恥感而自我折磨吧!”馮曉蘭環視一番,“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會來了!” 馮曉蘭沖出窯屋。

     趙曙光又用力拍了一下草,這一拍使他的手更疼。

    他将那隻手縮于胸前,聳起肩彎下腰,口中絲絲有聲地吸着涼氣。

     趙曙光在破窯洞裡呆坐了一整天,晚上才回到知青宿舍。

     桌上擺着些老鄉們送來的土豆、紅薯、玉米、倭瓜、烙餅、雞蛋,還有一紮挂面。

    大家在等着他和武紅兵回來開夥,做晚飯吃。

     而此刻的武紅兵正在縣城裡的一處停車場。

    他拎着大号塑料油桶,鑽入一輛卡車下偷油。

    頭上的單帽被刮掉,他竟未察覺。

    直到他背着塑料桶回到溝壑間,才發覺遺失了帽子。

    他回望來路,縣城的燈光已在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