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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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牆上的窗框已經安好,但油漆還沒刷,玻璃也沒鑲。

    知青們用抹子往窗框上方幾塊裸坯上抹泥,抹得特别仔細,最終抹得平滑如鏡。

     新宿舍已基本建成。

    王凱站在架子上,一手抹子,一手托泥闆,詩興大發:“我是建築工人的兒子!我的理想,是某種高度!某種厚度!我的追求,是一千年的牢固,一萬年也不倒!” 大家給他熱烈的掌聲。

     男一班和女一班的知青站在那房子前,個個渾身是泥,但又個個顯得特别興奮。

    他們中,不見齊勇、二班長、黃偉、魏明、傅正等五名哈爾濱知青。

     王凱在架子上行謝幕禮。

    他臉上、頭發上、胳膊上盡是泥巴。

     吳敏冷漠地:“吹牛!小資産階級狂熱病!”說完,便轉身走到一堆幹草那兒坐下,用幹草擦手上的泥,刮鞋上的泥。

    可是,在所有人當中,她身上的泥是最少的。

     北京女知青湯洋洋橫她一眼,諷刺地:“有大批判家在場,咱們以後最好都變啞巴得了!連誰開心一下,人家的耳朵都能聽出按階級分析出的思想!那誰還敢在這種人跟前開口說話呀!” 謝菲附和:“就是!” 吳敏一下子站起,指斥謝菲:“你幫的什麼腔兒!尤其你們上海,更是小資産階級盡情表演的舞台!” 上海女知青汪漩和薛豔不幹了,與謝菲站一處,三個對一個,共同讨伐起吳敏來: “上海是有光榮革命傳統的地方,你侮辱上海是反動的!” “中國共産黨在上海開過代表大會!上海是無産階級革命的大舞台!” “上海是一二九師與日寇浴血奮戰的英雄城市!” “陳望道就是上海人!陳望道知道不?” “魯迅也逝世在上海!” “侮辱上海,就是侮辱上海全體革命人民群衆!” 一個哪裡舌戰得過三個?何況三個上海姑娘發起威風來,竟也一個個的伶牙俐齒,說的又是上海話,語速極快——那情形好比三英戰呂布。

    吳敏聽得半明白不明白,不時眨眼,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其他人一個個竊笑。

     孫曼玲忍着笑,想上前制止。

    哈爾濱女知青高潔扯了她一下,小聲地:“别管,替咱們哈爾濱的治治她挺好。

    ” “我不是班長嘛!”孫曼玲小聲道,說完還是上前制止,“得啦得啦,一句話半句話的,你們這都是幹什麼呢!” 謝菲輕輕推開孫曼玲,不依不饒:“我就問她一句話,陳望道是誰你知道不?耳東陳,希望的望,道路的道。

    不知道吧?那讓我告訴你,第一個翻譯《共産黨宣言》的人,阿拉上海人!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還整天裝的什麼革命家!” 謝菲一句普通話一句上海話的,将那一番話說得特好玩兒。

     吳敏又一屁股坐在幹草上。

    孫曼玲伸展雙臂,将謝菲們擋開了。

     “小黃浦”沖謝菲們暗豎大拇指,小聲地:“和你們同仇敵忾!” 謝菲沒好氣地推他:“滾一邊兒去!剛才你在哪兒?” 另外兩個上海女知青也附和道: “阿拉上海知青受攻擊時,從來指望不上你!” “白相客!銀樣蠟槍頭!” “小黃浦”:“這……我……不是好男不和女鬥嘛!” 王凱不知何時已從踏闆上跳下,這時也跨上前來,雙手叉腰,向吳敏問罪:“你剛才怎麼說我來着?說我吹牛,小資産階級狂熱病是不是?我倒要虛心讨教了,‘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這也是吹牛,也是小資産階級狂熱病嗎?!” 楊一凡:“否!那叫革命的浪漫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是以革命的理想主義為前提的,是革命的現實主義的詩性體現!” 吳敏突然大叫:“孫曼玲,你瞎啦?!” 大家一時安靜,吳敏起身跑了。

     孫曼玲沖大家生氣地:“你們幾個輪番訓她一個人,就不是欺負人了?” 王凱有點兒後悔:“不是一連累了多少天,今天終于完工了,想要開開心嘛!” 回宿舍的路上,吳敏遇到了通訊員兼号手李鳴。

    李鳴将幾封信交給她:“吳敏,這都是你們女一班的信,也有你一封!” 吳敏回到女一班宿舍,留下自己那封信,将其他信随便往炕上一扔,呆坐在自己的鋪位那兒生氣。

    她氣得掉下淚來,邊抹淚邊拆信看。

     信是她父親寄來的: 小敏女兒: 首先爸爸要提醒你,此信看過,立即毀掉,片刻勿留,更不可給任何人看,不管你認為那個人多麼的值得你信任。

     你在信中向爸爸提出的問題,現在爸爸如實地告訴你——所謂“上山下鄉”運動,首先隻不過是為了解決你們這樣在城市裡造過反的幾屆畢業學生的安置問題。

    你們既升不了學,也就不了業,對城市就是很大的壓力,也可以說是很大的威脅。

    所以,你們必須離開城市到農村去,這是權宜之計。

    這就叫政治,但今後工廠還是會招工的,大學也還是會招生的。

    所以你必須表現為一個思想特别革命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有時确實會使别人反感,但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你根本不必為此而苦惱,你也根本不必在北大荒信任什麼人,愛上什麼人,和什麼人成為好朋友!你隻要繼續表現為一個思想特别革命的人就行了。

    以後的出路,爸爸會盡量替你安排。

     父親内心是有很多說不出的苦悶的。

    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你是我們唯一的女兒,盡管你深深地傷害過爸爸媽媽,但我們依然愛你!不過,你也要學得聰明一點兒,沒必要為了證明自己的革命性,非把和其他知青的關系搞得那麼僵。

    以後招工或上大學,尤其上大學,一般是要經群衆舉手通過這一關的。

     …… 慷慨激昂地在學校帶頭鬥老師,率紅衛兵踢開家門,将父母的合影摔在地上,喝令父母接過那一卷紅紙的“決裂書”……自己所做的一幕幕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看完信,吳敏神經兮兮地朝門口瞟一眼,将信紙揉了。

     她在火炕火口那兒蹲下——火口隻剩灰燼她又站起,找可以撥弄的東西。

    一時找不到,幹脆倒拿笤帚,用笤帚把撥弄。

    終于撥出了一點點炭火,趴在地上一口口吹吹起了火,将手中的紙團投入火口,将信封也撕碎投入,繼續撥,吹。

    笤帚把着火了,她踩了幾踩,以為踩滅了,其實沒滅。

     炕角有響動,接着是老鼠嗑箱子的聲音和咬架的“吱吱”聲。

    吳敏将笤帚甩過去,笤帚把落在兩床被之間…… 新蓋的宿舍那兒,大家還在争論什麼,隻孫曼玲一人在默默收拾工具。

    她蹲在水坑邊,用幹草一件件洗刷工具上的泥巴。

     王凱:“比較起來,我倒甯願跟着咱們班長去掄大錘,采石頭,那多來勁兒,也不會在這兒和一位批判家發生沖突了!” 沈力問楊一凡:“哎,你剛才那幾句話,理論水平怎麼那麼高啊?哪兒的膏藥?” 楊一凡:“我媽不是教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的嘛,我爸卻是研究法國現代文學的,兩個整天在家裡辯來辯去的,我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直到有一天我媽也被列在‘臭老九’名單裡了,才言歸于好,像一對父母,也像一對夫妻了。

    ” “小地包”忽然說:“我認為吳敏的話說得很對。

    ” 貴人開口遲,出語驚人。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連孫曼玲也停止刷洗,扭頭看弟弟。

     “小地包”一邊“啪啪”摔泥團一邊說:“我這個人,不管是誰,不管别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表達自己看法的話說得多麼讓人聽了不高興,隻要她的基本看法是正确的,那我就站在她一邊。

    ” “小地包”又指着新蓋的宿舍,望着王凱說:“那也算是一種高度?那也算是一種厚度?有多高?有多厚?那就能一千年鞏固,一萬年也不倒了?我知道你是在表演開心。

    啊,許你說開心的話,就不許人家對你開心的話認真一下了?在城市裡,咱們都喊過這樣的口号沒有?解放倫敦!解放紐約!解放巴黎!還要解放莫斯科!細想想,是不是都是吹牛?我們怎麼連開玩笑都帶着在城市裡那股吹牛的勁兒?我們怎麼都變成這樣了?” 孫曼玲站了起來:“小弟,你給我住口!” “小地包”:“我說親愛的、親親愛愛的姐,你要是不愛聽我的話,那就請走開,或者把耳朵捂上。

    麥子沒收回多少,現在連綠饅頭都吃不上了,一天三頓煮黃豆了。

    什麼浪漫主義、理想主義、革命英雄主義,我身上是一點兒都沒有了,都随着一通通的響屁釋放光了。

    所以呢,現在一聽到誰說吹牛的話,即使是開玩笑逗樂兒,我都想跟誰急眼!” 孫曼玲:“就你一個人累,一個人吃黃豆了嗎?滿嘴的胡說八道!再瞎咧咧看我抽你大嘴巴子不!”孫曼玲又左轉身右轉身地對大家賠着笑說,“都裝沒聽到啊,是我當姐的平時教育得不好,我一定找機會好好教育他!” “小地包”:“唉,以前挺好的一個姐,一當上個小班長,變得這麼……” “小地包”說不下去了,因為吳敏又回來了。

     吳敏一反常态地對謝菲她們說:“三位上海的戰友,我剛才跑回宿舍去獨自反省了一番,已經認識到我的話是不對的了。

    謝菲、汪漩、薛豔,現在我正式向你們道歉,請原諒我的冒犯,行嗎?” 她的表情和她的話語都特别真誠,謝菲等三人一時莫名其妙,反而都被她搞得不知所措了。

     吳敏又對王凱說:“王凱,你也别生我的氣了。

    你明明是在逗樂,無非讓大家開開心心而已。

    我的話起碼顯得太沒有幽默感了,我也正式向你道歉,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

    在城市裡,不是那樣說話說慣了嘛,大家給我時間,我一定改正我的毛病。

    ” 王凱同樣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窘窘地說:“其實,我剛才那樣對你,還是在開玩笑,沒别的意思,你也别往心裡去啊!” 孫曼玲高興了:“我覺得我們都應該向吳敏學習。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遠處傳來一陣陣炸山的巨響。

     而吳敏,已走到水坑那兒,蹲下去洗刷起工具來。

     大家正全都有點發蒙,齊勇走來,看着新宿舍說:“進度好快啊,我以為我們兩位班長都不在,這兒就個個是大爺,誰也管不了誰了呢!” 高潔不滿地說:“你什麼意思你?曼玲不算班長啊?” 孫曼玲也蹲到水坑那兒刷洗工具去了。

    齊勇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沒回應高潔的話,卻問王凱:“趙天亮呢?” 王凱:“他不是讓你點名要去采石頭了嗎?” 齊勇:“可上午根本沒見他人影兒!” 餘莎莎半有意半無意地:“周萍也不知哪兒去了。

    ” 謝菲立刻接了一句:“别亂猜啊,周萍是班長給的假。

    ” 林麗嗔怪餘莎莎:“你說那麼一句幹什麼呀?” 孫曼玲問吳敏:“你回宿舍的時候,周萍在幹什麼呀?” “周萍沒在宿舍裡。

    ”吳敏成心将話說得人人都能聽到。

     大家一時意味深長地沉默了。

     齊勇自言自語:“好,很好,很好……” 孫曼玲站起,瞪着齊勇嚴肅地:“齊勇,你作為班長,說話要注意影響。

    ” “我也沒說什麼影響不良的話呀。

    ” “那你好什麼好?陰陽怪氣的。

    ” 遠處突然傳來喊聲:“女宿舍着火啦!救火呀!” 接着,一陣“當當”的敲犁片聲響起…… 女一班宿舍燒得一片狼藉。

    知青們和來救火的老戰士、老職工以及家屬們,滿臉煙灰,望着塌了架的宿舍發呆。

     孫曼玲等女一班的知青們在狼藉中尋找着破東爛西,吳敏也在尋找,但她顯然已經明白了起火的原因,不時偷看自己班裡的戰友們。

     湯洋洋翻到一聽罐頭,剛一拿起,又扔掉了,接着甩手、吹手。

     孫曼玲:“燙着了吧?” 湯洋洋流着眼淚:“班長,我的東西,就剩下一聽罐頭了。

    ” 孫曼玲摟抱她,輕輕拍她肩膀,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薛豔一屁股坐在髒兮兮的炕上,哇哇大哭:“我的工資!我的工資都燒光了!我還沒往家裡寄呢!” 指導員、連長、方婉之和尹排長也都來了,四人面對廢墟神情凝重。

     “嘿!千裡迢迢接來這麼些操心的東西幹什麼呢!”連長抱着頭蹲在了地上。

     趙天亮和周萍還不知道連隊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在公路上并肩走着。

     趙天亮:“我總覺得,你這麼走了不太好。

    ” 周萍:“我也知道,可……我的自尊心再也不允許自己多留在七連一天了……” “你這叫不辭而别。

    ” “我不是給你一封信了嗎?交給我們班長就行。

    ” “七連也不是隻有你們班長才對你好。

    ” “是啊,指導員、連長、方排長,還有我們女一班的大多數人,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