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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

    一陣混亂之後,剩下的還有幾個零零落落的同學在那兒擦皮鞋。

    互相望望,誰也不好意思招呼似的。

    然而也都各自出去了。

    楊明起頭有點失望,後來就又爽然。

     “他們一群一群的也許都是舊朋友吧,然而将來準得結識一番。

    ” 于是就一個人整整軍帽,弄弄皮帶,出去了。

     楊明沒有錢,沒有家,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街上的人群中蕩一轉就回來了。

    記得今天曾經走過飯館的門前,好像廚師茶房們都在對他羨慕着想打招呼,然而楊明理一理自己的軍服就硬挺挺地過去了。

    心裡想: “你是什麼東西!” 下午,同學們都又蜂擁地回來了。

    誰的嘴唇上都滿是油膩膩的——大概都吃飽了。

    親愛般的談笑聲,又充滿了天井。

     然而楊明還是一個人枯坐着。

     後來他發現了一個同鄉了,心裡大吃一驚: “哦?他也進來了嗎?” 那同鄉就是張舉人的兒子張亮。

    張亮好像很活躍似的:同這個人周旋,同那個人談天,幾乎全校的同學都是他的好朋友,滿屋子的笑聲隻有他最響: “哈哈!足下大學畢業乎?哈哈!那好得很!那好得很!” 他拍拍那個;那個就給他一支香煙。

     張亮望着楊明,有時是一種鄙視的眼光,有時則老遠就把頭掉開了。

    楊明滿肚子的熱情,現在又好像給誰丢下了一個冰塊。

     同學問開始一些粗鄙的笑話了。

    好像相互間在清理着各人的出身履曆。

    楊明有點不安了;每回側着頭聽見别人的嘲笑聲,心就有點突突地跳。

     “他媽的,我們堂堂的政治班,木匠也鑽進來了!” 楊明覺得這顯然不是譏諷自己的。

     時間一長久,大家已經混得很熱。

    相互間各自成立了小團體,小團體與小團體又互相勾結,互相沖突;有時就是小團體自己内部因為幾包花生米分不平,也會暗伏着不滿而慢慢找别的由頭打起架來;至于孤零零的楊明以及所謂木匠們更是被人排斥諷刺,不在話下了。

     楊明仍然和别人頭抵頭,腳抵腳地睡,然而已看不見誰來攀談,誰來請抽香煙了。

    有時候,腳伸長一點,腳下的那個同學就叫道: “喂,幹什麼!火腿拿開點!” 這還輕。

    有時候爬下床,假使落幾點灰塵到下面的床上,下面的那個同學就不客氣地鬧起來了: “媽的,什麼‘楊梅瘡’的東西都撒下來了!” 楊明有點怒,想說什麼,然而這一鬧,前途又不知會怎麼了。

    于是馬上又沉默。

     有一天,張亮在屋檐下坐着,拉着一個同學的手說道: “君其有香煙乎?” 那個笑道; “有。

    ” 張亮接過半支香煙拍拍那個道: “你要說:‘曰有’嗎。

    ” 大家都笑。

    楊明也笑。

    然而張亮卻沖過來了: “你笑什麼?”張亮沉着臉。

     “我笑什麼。

    ”楊明也沉着臉。

     “哼哼,諒你也不敢笑什麼!‘楊梅瘡!’” 楊明捏着拳頭。

    張亮也捏着拳頭。

    同學們都圍着,笑着,好像看鬥牛似的,準備着兩個拳頭舉起來就好喝彩。

    然而值星官嚷着出來了。

     張亮搶前一步,湊到值星官的面前立正說道: “報告值星官!他罵我肏他媽!” 同學們都吃驚,然而很佩服張亮的厲害,大家都就哄堂笑起來了。

    楊明急得眼眶熱熱,好像要滾出淚水,要辯,然而給同學們的笑聲,和張亮的狡賴聲壓着了。

    最後值星官把手向空中一劈: “不準鬧,不準鬧,我早就曉得你楊明鬼頭鬼腦的了。

    處罰你兩星期的禁腳,以戒下次。

    ” 說完,僵硬着頸子,背着手,去了。

     禁腳的處罰,對于楊明,并不算怎麼一回事,反正每星期出去也沒有地方走。

    可是這種不公平的處罰,使他感着了忿恨。

    至于衆人則因為沒有打起來,倒是一回不滿足的事情。

     “你是什麼東西!” 張亮這麼說了之後,就拉着同學們在屋檐下講“楊梅瘡”的故事。

     楊明的夢好像破滅了。

    倒上床就歎氣。

     楊明自然也有朋友。

    那就是衆人所說的木匠。

    那就是魯健。

    那就是每星期都同樣孤零零地出去得遲回來得早的同學。

    兩個都是被人排斥。

    兩個就自然而然地結成朋友了。

    魯健的曆史,楊明不大知道,隻曉得魯健的父親做過木匠,有時在魯健的口裡也聽見一些: “他媽的,我什麼都厭透了!他媽的,吃人的世界!老子什麼沒見過。

    木匠,自食其力;不像那些剝削人的家夥。

    老子當過兵,上過火線的。

    惹着老子,老子就是拳頭。

    什麼東西!狐群狗黨!” 那天楊明被人嘲笑,在操場上遊戲的時候,魯健拍着他的肩膀說道: “你怕什麼,打爛完事!我隻看見你捏着拳頭,要是我早打過去了。

    拼着這碗飯不吃。

    朋友,餓死的人雖多,餓不了我們強漢。

    他媽的,張亮頂卑鄙,到處捧有錢人,捧大學生。

    他媽的,老子有錢,進大學了。

    什麼大學,都是一批剝削人的家夥!” 楊明看見魯健這樣的熱情,今天也暢談起來。

    講到自己的身世,躺在草地上就歎氣,淚水在眼圈兒裡湧。

     “老楊,勇敢些。

    ” 魯健也躺在草地上。

    望着幾個同學學喊着口令過去了。

    魯健又講起來: “這些家夥,都是有後台老闆進來的。

    不知你我怎麼混進來了。

    他們都是有錢,有勢,有地位的家夥。

    他們結黨結社,互相勾結。

    我們是窮人,當然辱沒了他們的尊貴。

    當然他們要排擠我們。

    他們處處找機會中傷,把我們趕出去,他們好打清一色了。

    這社會不許我們窮人立腳麼?但是老子要頑強的幹。

    他媽的,都是一批狐群狗黨!” 楊明覺得十幾年來社會給他的痛苦經驗,這下才找着一句适當的話了。

    忽然又坐了起來,喊道: “他媽的,狐群狗黨!” 一天,楊明同魯健在小巷子裡遇見張亮,大家都不招呼。

    剛剛擦身過去,就聽見張亮奇怪地咳嗽一聲。

    楊明隻想快走吧。

    然而魯健卻轉過背去叫了: “毛病?咳什麼!” 張亮也迎上來了。

    魯健捏着鐵錘般的拳頭,挺着寬肩膀,高高地,怒騰騰地站着。

    張亮本想硬一下的,然而看見魯健那樣子,更顯得自己矮小了。

    何況還加上楊明一個。

    所謂“聰明人不吃眼前虧”,然而硬話總得說幾句: “我咳不得麼?”其實并不硬。

     “幹什麼你咳?” “因為我需要咳。

    ” “幹什麼因為要咳?” “因為因為要咳。

    ” 魯健展開兩隻手向前一動,張亮就吓得後退下去。

    還是楊明怕弄出事來,把魯健的兩手挽着勸走了。

     不知怎麼,一個同學掉了一隻手表了。

    人家都懷疑着木匠跟楊明跟其他幾個窮同學。

    人不窮,怎麼會偷?所以偷,都一定是窮人!全政治班都叫起來了: “他媽的,了得!我們政治班都出賊了!我們要全體搜!哼,笑話!哼,笑話!哼,笑話!” 搜了半天,沒搜着。

    在下午的時候,一個同學忽然嚷着在魯健的被蓋下拾着了。

    大家就不分皂白,哇啦哇啦地嚷起來。

    魯健怒了,額上的青筋随着眼珠暴脹。

    楊明站在他的後面,替他非常憤怒。

    魯健分辯,然而衆人的嚷聲更大,尤其是站在人群後面張亮的叫聲。

    魯健沒法講話,更怒了。

    捏着拳頭就向那個拿着手表的同學一拳。

    大家更鬧起來。

    值星官又出來了。

    大家一口咬定:當然是魯健豈有此理。

    張亮還跑到值星官的面前,特别說出許多證明。

    魯健不怕。

    被開革的那天,雖是挨了二十手心,臉色紅也不紅一下。

    隻是把那兩隻腫起來的手掌吐吐口水就走。

     可是同學們都圍着開除的牌示愉快了。

     “喝,木匠也想做官!” 魯健臨走的時候,楊明很凄然。

    魯健本來也有點凄然,然而握着楊明的手硬硬的說道: “朋友,努力吧!看,這社會已不是我們的,我希望你勇敢起來,頑強起來,社會不準我們生存,我們偏要生存。

    隻有這樣才有價值。

    我并不失悔。

    不要怕,有機會總得幹!” 楊明凄然地望着魯健。

    這是他唯一的好朋友,然而現在被人排出去了。

    心裡很抱歉,為什麼在吵架的時候不把魯健勸住? “再見!” 魯健這麼說一聲,頭一掉,就提上自己的包袱,孤零零地然而強幹地,在那太陽下,草地上,拖着一條單調的黑影子走去了。

    一陣風,吹動魯健飄蕩的藍布衣角,一陣灰,卷上魯健搖動的光光頭頂,呵,去了!走到巷子轉角的時候,魯健還回了一下頭,兩個再照了一次面。

    臉上都很凄然。

    楊明好像這樣願着,不忙拐彎吧!然而拐彎了,消失了。

    草地上隻剩着黃黃的空蕩蕩的太陽。

     楊明癡了一會,才走回去。

    心頭像失了什麼重要東西似的。

    現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