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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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個小人物的兒子,從市民的其樂融融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起來,我所知道的憂愁不過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僞裝成憤怒,或披着嫉妒的黃色外衣,常跟金錢上的雞毛蒜皮相牽連—一這張臉上怅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卻是出自一種更神聖的因素。

    這種陰郁的表情來源于内心的憂傷,是内心裡一枝殘酷的石筆給早衰的面頰畫上了皺紋和裂隙。

    有時,當我踏進他的房間時(總是像一個接近惡魔住處的孩子一樣害怕),他在沉思中沒有聽到我的敲門聲,當我突然滿心羞愧、驚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覺得,那兒坐的是瓦格納,肉體上穿着浮士德的服裝,思想在可怕的女長聚會之夜.在謎一樣的深谷裡四處遊蕩。

    在這種時候.他的感官完全關閉了,他既聽不到正在走近的腳步聲,也聽不到膽怯的問候。

    而後他突然從沉思中驚起,試圖用匆匆的話語來掩飾地的尴尬:他走來走去,設法通過提問把觀察的目光從自己身上引開。

    但那種陰郁卻始終罩在他的額上,隻有熱情的交談才能驅散那些從内心聚集起來的烏雲。

     他有時一定感覺到了,也許從我的眼睛,從我不安的手上感覺到,他的注視多麼讓我感動,他也許猜測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見地浮動着對他的信賴的請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态度中看出了那種隐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裡。

    沒錯,他肯定覺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斷活躍的談話,激動地望着我,這種異常溫暖的目光籠罩我的全身。

    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着——我總在期待:現在,現在,現在他要跟我說了。

    但他并沒有跟我說什麼,而是往往做一個生硬的手勢,有時甚至說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諷的話,意在使自己冷靜下來。

    他體驗過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養、喚醒了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的激情,現在卻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業裡的一個錯誤一樣劃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着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這您不懂”或“别這麼誇張”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來抵擋。

    這樣的話讓我又氣憤,又絕望。

    我是怎樣忍受着這個怒氣沖沖、忽冷忽熱的人的啊。

    這個不知不覺地點燃我的激情,而後又突然讓我冷水澆頭,這個人狂熱地激起我的狂熱,而後突然抓起諷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越是與他接近,他越是堅決地、恐懼地推開我。

    他不讓什麼東西,也不允許什麼東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識到那秘密變得越來越憋不住了,它陰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着我的内心深處。

    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隐瞞着什麼,當人們心懷感激地回應它時,它忽而熱切地顧盼,忽而羞怯地躲閃;我從他妻子緊閉的嘴唇上,從城裡的人們出奇冰冷的回避中感到這一點,當人稱贊他時,那些人簡直要露出憤怒的目光——我從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為和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中感到這~點。

    我誤以為已經深入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内部,卻像在迷宮裡似的胡亂地繞來繞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頭和心髒的道路,這是怎樣一種痛苦啊。

     對我來說最不可解釋的,最讓人惱怒的是他的肆意胡為。

    一天,我去教室上課時,看到那地挂着一張字條,課要中斷兩天。

    學生看起來對此已經習慣了,而我昨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呢,我馬_L趕回家,擔心他生病了。

    當我十分激動地闖過去時,他的妻子隻是幹巴巴地微笑了一廠。

    “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出奇冰冷地說,“隻不過您還不知道罷。

    ”我确實從同學那裡聽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間消失,有時隻拍來電報請假。

    有一次,一個學生早上四點鐘在柏林的一條街上碰見他。

    他像一個塞子一下子從瓶口蹦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種疾病一樣折磨着我:這兩天裡,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處遊蕩。

    我已經習慣于他在身邊,沒有了他,上學對我來說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在紛亂的、嫉妒的猜測中折磨着自己,一種對他的緘默的惱恨在我心中滋長起來,他把我這個渴慕他的人擋在他真實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個乞丐擋在冰天雪地裡一樣。

    我徒勞地想說服自己,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還無權要求解釋和說明,他的善心已經給了我比一個業師有義務給予的多百倍的信賴。

    但理智無法控制這種燃燒的激情:我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問他是否回來了,直到我最終在他的妻子越來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

    我半個晚上都醒着,傾聽着他回家的腳步聲,早上不安地在他門前蹑手蹑腳地走來走去,不敢再去問他的行蹤,當第三天他終于出人意料地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才松了一口氣;我的驚訝可能太過分了,至少我在他尴尬的反映中覺察到這一點,他提出一連串無關緊要的問題。

    他的目光回避着我。

    我們的交談也開始繞起彎子來,結結巴巴,不能連貫,由于我們倆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這句沒說出來的話就阻住了所有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