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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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從整日的淤塞中爆發出來,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裡的思想呼嘯着沖出沉默的圍欄,桀骜不馴地,就像騎手恰如其分地稱之為“馬廄大火”的烈馬一樣,沖進話語的競技場中。

     在家他很少說話,對他的妻子說得最少。

    即使我這個不請世事的年輕小夥子也戰戰兢兢,幾乎羞愧難當地、驚奇地發現,兩人之間飄着一個陰影,一個飄動着的、總在眼前的陰影,這個陰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但足以把一個人跟另一個完全隔絕開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婚姻對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啊。

    就好像門檻上畫了一個五角星一樣,他的妻子沒有得到特意的邀請絕不敢踏進他的房間,這就表明了她與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絕。

    我的老師從不肯當着她的面談及他的計劃和工作,她一進來,他馬上中斷激越的談話,這種态度真是讓我難堪。

    他甚至都不想禮貌地掩飾一下對她的侮辱和明顯的輕蔑。

    他明确地拒絕她的參與——她卻好像不曾察覺這種侮辱,或者是已經習慣了。

    她男孩子似的臉上帶着傲慢的表情,輕盈靈巧地在樓梯上飄上飄下,總有滿手的活兒要做,又總有空閑,去看戲,不錯過任何體育活動—一而對書,對家庭,對所有封閉的、安靜的、需要深思熟慮的東西,這個大約三十五歲的女人沒有絲毫興趣。

    她總是哼着歌,愛笑,總喜歡進行尖銳的對話;能在跳舞、遊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動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覺得舒服;她從不嚴肅地跟我交談,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半大孩子戲弄,最多把我當成大膽角力的對手。

    她的這種輕盈明朗的态度和我的老師陰郁的、内向的、隻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奮的生活方式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我總是帶着新的驚詫自問,當時是什麼東西使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天性結合在一起的。

    當然,隻是這種奇怪的對比激勵着我,當我撇開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談時,就好像一頂壓人的頭盔從我的頭頂拿掉了;所有的東西又擺脫了沉醉、激動,歸位到清晰、明澈的塵世裡。

    生活明快、随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邊由于緊張忘掉的東西頑皮地要求它們的權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負。

    她和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孩子式的夥伴關系;正是因為我們總是一起閑聊,或一起去看戲,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很輕松。

    隻有一個東西尴尬地打斷我們無憂無慮的談話,每次都讓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這時她總是用一個敏感的沉默抵禦我帶着疑問的好奇心,或者,當我越說越激動時,向我投以詭異的微笑。

    她始終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樣堅定的态度把他置于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一樣。

    但在同一個緘默的屋頂下,兩人已經生活了十五年。

     這個秘密越是難以窺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誘惑。

    它就像一個影子,一塊面紗,我感到它随着每句話的話音而擺動;好多次我以為已經抓住了這幅讓人迷惑的織物,它卻又溜掉了,一會兒卻又來撩撥我,但沒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話,抓得住的形式。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沒有比胡亂猜測這種讓人絞盡腦汁的遊戲更讓人頭疼,更讓人清醒了;懶洋洋地四處遊蕩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獵的對象,被我身上新出現的跟蹤追擊的欲望刺激得無比活躍。

    在那些日子裡,一種全新的感官在我這個一直措懂的年輕人身上生長起來,那是一片有聽覺的、極薄的薄膜,捕獲辨别着每一個聲調,是一道充滿了不信任的、尖銳的、像豬八一樣搜尋着的目光,是~個像獵狗一樣嗅來嗅去、在黑暗中四處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經緊張得發痛,總是為獲得一種猜測而激動,卻從未最終得到清晰的感覺。

     但我現在并不想責備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純潔的。

    讓我的一切感官如此興奮的,不是那種一個處在劣勢的人喜歡陰險地用在比他優越的人身上的那種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來自暗中的恐懼,是一種無助他猶豫着的同情,這種同情帶着隐約的不安,感到這個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

    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顯地感到,我的老師那親切的面龐上籠罩着的、變幻不定的陰影壓迫着我,那種因為被高貴地克制着而顯得高貴的憂郁,永遠不會降低身分,變成惱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說在初次見面時,他那語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這個陌生人,那麼現在,他的沉默不語的額頭上飄浮着的愁雲,卻給我這個已經熟識了的人以更深的觸動。

    沒有什麼能像這種堅強的憂郁那樣有力地打動一個年輕人的思想: 米開朗淇羅俯視着自己内心深淵的思想,貝多芬痛苦地繃緊的嘴,這些悲天憫人的臉譜比莫紮特銀色的旋律,比達·芬奇的人物周圍明亮的光線更能強烈地打動一個尚未定形的人。

    青春本身就是美,它無須神化:帶着過剩的生命活力,它總要尋愁覓恨,樂意讓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還有所有年輕人那永遠不變的冒險精神和他們對每個精神上的痛苦表現出的關懷。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張真正憂傷的面孔